艾麗絲的時空之夢。終章,命中註定的重逢
那天,馬諦一如往常地離家。我給他做了早餐跟午餐,他在窗口跟我道再見。
傍晚的時候,我正打算下班,卻聽見了馬諦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學校實驗室傳來。我只稍微集中了一下注意力,就發覺他正處於一個進退兩難的狀況下──那是他從觀護所出來又被幫派召回去的舊夥伴,他們找到了他,要他離開學校、離開我家,重新回到街頭。他拒絕了,於是他們幾個人圍住他,狠狠揍了他好幾下。
我當然知道那是陷阱。
馬諦篤定了我不會單獨前去,因為他知道,我只要稍微再用點心眼,就能看見,其實他發出的求救訊號是假的。那是一把尖刀抵在他腰背後,迫使他必須配合他們演戲的陷阱。他們的劇本是,我到了現場以後,把我綁起來,逼我交出微型電腦的密碼,然後弄走我的財產,遠走高飛,並且把一切都推給馬諦,讓他變成代罪羔羊。
我應該要帶著警察一起去的,可是,我卻若無其事地向學校同事道了再見,然後孤身一人來到學校給馬諦的專屬實驗室。
結果便是此刻的情況──
「艾麗絲、老師!」一個清亮卻急燥的聲音傳來,我睜開了眼睛,週圍是一片幽暗。
在我身旁一臉慌張的,是我家的問題學生,馬諦。見到他那樣的表情,我知道他非常擔心我,可是身體裡的力氣、卻一點一滴地在離開我。
從我跑進實驗室,到被攻擊、暈厥、醒來之間,我好像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場夢。倒下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好像整個人往下沉。那種像是,多年不曾進行的「時空旅行」的感覺又回來了。只是以往是透過雙手往前,探入歪斜的時間空間裡,這次卻是整個人往下掉,就好像,作惡夢時突然踩空往下摔的感覺。可是,我竟一點也不慌張。
看著馬諦焦急的臉,我知道這兩年的相處之下,他對我還是有感情的,我是對他無怨無悔付出的老師,一個沒有血緣關係、卻比父母更瞭解他的老師。我會因他而死──那就是命中註定的結果,所以我並不打算逃避,也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
他會痛不欲生,承擔所有傷害我的罪名、然後利用我的研究設備逃到廿一世紀,遇見孤女多樂西、愛上她、並且選擇留下,因而成為時空警局的追輯犯。接著,他會在那個奇妙的夜裡,再一次遇見我,十六歲時的我。
我會因為他而認識Samuel與Nova,然後被尚堤耶抓走、逼婚,接著他──廿四歲的馬諦動用了他在廿一世紀架設的時空之門,闖進Changrila的茶花山莊救我出來──最後,時空警察會出現在多樂西的面前,逮補剛回到紐約的馬諦,消去其他人的記憶、抹去一切我曾經存在廿一世紀的痕跡。
這一切已經在我人生裡發生過的事,都會因為馬諦去到廿一世紀而在他的人生裡上演。
最後,免不了的是他遭到永久流放的結局。被永遠拘禁在那個沒有冷熱、沒有邊際、沒有時間流動,沒有任何其他人,沒有感覺、也沒任何新記憶的地方。那被稱之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恐怖的刑罰」的「永久流放」,會是他24年短暫人生的最後結局。
四十年來,我致力於推動「永久流放」刑罰的實施。是的,我才是時空警察局裡最殘忍的那隻推手,我必須這樣,否則就沒有辦法走進我未來的命運。我執著地認為,只要創造出那種恐怖的刑罰,終有一天,科學家們可以找出那個人人懼怕的「零碎空間」在哪裡。
說起來,那人人聞之色變的恐怖刑罰,竟是經由我的手所發展出來的。那麼馬諦最後是我殺死的嗎?不,我不認為是如此。因為Changrila 事件的經驗告訴我,歷史的不可違抗與改變,有多麼可怕。與其說是我殺死了馬諦,不如說是歷史殺死了他。
如果他不愛上多樂西、選擇留在廿一世紀,不遇見十六歲的我,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老師、老師!我送你去醫院、妳不要死啊!」不到十八歲的他一臉焦急與懊悔、擔憂,畫面也越來越模糊。廿一世紀時的馬諦知道我被尚堤耶綁架到巴黎去的時候,也是這副緊張的表情嗎?我無從得知,也永遠無法得知。
面對他一臉的懊悔表情,我卻含著笑、毫無遺憾的笑容。見到他那樣的表情,我知道他其實是關心我的,即使那不是愛情。我想多說點什麼安慰他,可是身體裡的力氣、卻一點一滴地在離開我。
「去吧,馬諦,到廿一世紀去吧!那裡有一個女孩正等著你去救她。」我說的其實是多樂西,只是他一直以為,我說的是16歲時的我。
說完遺言以後,我釋懷地閉上眼睛──此刻,生命不斷流逝,我終將因他而死,可是他卻能因我重生──我猜想,這四十年來被囚禁在「零碎空間」裡的馬諦,一定已經找出逃離的方法了。
四十年來,我無數次,無數次夢見他回來找我。
那扇隱藏在公寓房間之後的時空之門裡有什麼呢?我總是在夢裡見到那些畫面…每次都是一樣的畫面。
「艾麗絲,艾麗絲!」
在夢境裡等待我的,是在「獵夢人的黃昏」裡的長髮nova,彈奏著他手中的維納琴,
「艾麗絲,妳終於來了。」
「是你?Nova,你為什麼在這裡?馬諦呢?他在哪裡?」夢裡的我又穿著洋娃娃般的洋裝,回到十六歲時的樣貌,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細又嫩完全沒有任何皺紋,
「我回到廿一世紀的紐約了?還是…我已經死了?」
「有什麼差別呢?重要的是妳終於來到這裡了呀。是妳讓我在這裡等的呢,妳忘了?」
之前我總是不懂,Nova說的是我讓他來找我,或是在哪裡等的涵義,現在我知道了──我留在二研地下C區給Nova的信上,確實告訴過他什麼時間要到廿一世紀去,什麼時間在這裡等我──再一次在獵夢人的黃昏裡等待我──最後我一定會出現的,在我死去以後。
「哎,所以就是說我終於死了?那樣我就是以十六歲的模樣出現囉?還好不是五十幾歲的老太婆模樣!」
我往前跨了一步,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光亮,就像在黑暗的電影院裡看見黎明一樣。畫面裡,有samuel跟多樂西,
「samuel後來一直以哥哥的身份照顧多樂西。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在廿五紀的時空警察離開之後,給他補上以哥哥身份繼續照顧多樂西的暗示。」
samuel剪短了頭髮,他牽著穿上白紗的多樂西,把她交給了一個穿著新郎禮服的男人,多樂西的臉上,有著幸福的笑容。
「她的血緣一直傳下來,直到廿五世紀,最後的那個後代就是馬諦。」
「啊,」我望著畫面,傻愣愣地發呆。就是馬諦嗎?難怪,他一定發現了多樂西身上有著跟他相似的DNA了,所以他才會告訴我,
「我跟她是不可能的…」
是這樣嗎?馬諦,你早就知道了?可就算是這樣,你還是愛著她吧?
「nova,馬諦在哪裡?」
「他一直都在,就在這裡的某處,」nova偏著頭,面帶微笑地看著我,他臉上的表情,又恢復成在紐約時候的那個樣子,瞇著眼睛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了──只是他的長髮跟裝束,還是讓他顯得像個亦男亦女的雙性人。
「這裡?」我左顧右盼,然後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沒有邊際的黑色空間裡。
「馬諦,你在哪裡?」我在無垠的黑色空間裡不停地飛行著,越過一顆又一顆的小行星。每一顆小行星,都孤獨地在宇宙裡轉動著。仔細一看,那些小行星上面,都有一扇幾乎看不見的門。
「馬諦,」我忍不住呼喊著,即便是在夢境中,每一次我都可以清楚感覺到,某一扇門的後面似乎有著什麼。
那一定是馬諦所在的空間,我這樣想、然後靠過去想要看個究竟。當我的手指一碰觸到那有如薄紗般的黑暗,馬諦的身影就浮現了。他睜開眼睛看見我,
「是妳啊,艾麗絲。」就像以往每一次我半夜做惡夢驚醒了,跑到他的房間去窩在他旁邊睡,而他醒來發現「又是妳」的表情。只是每次夢境到這個地方,我就會醒來。無數次,獨自在黑暗的房間裡嘆息著,
「原來只是作夢嗎?」
可是這一次不是夢,我沒醒過來,馬諦也沒有消失。我們的周圍是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我說,
「是啊,是我!」
「妳終於來了,我在這裡等了好久喔,妳真的可以再慢一點啦!」馬諦的模樣越來越清楚,他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就是我在廿一世紀時見到的那個樣子,而我,也仍然是十六歲時的模樣,
「哎唷,對不起嘛。又不是故意要慢的,那樣、你找到離開的方法了嗎?」
「當然,可是我怕我走了,妳來的時候會找不到我,所以就一直待在這裡等了。」
「現在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吧。」
我就知道他一定可以找到逃出來的方法!如同「somewhere in time」的結局,最後理查選擇了死亡,如此這般他才能突破時空的限制,回到愛麗絲的身邊。所以,我們一定也可以重逢的,總有一天。
我一直這樣相信的。
最後我跟馬諦會一起往宇宙的深處飛去,在Nova的注視之下,隨著音樂聲變小、漸漸遠去、遠去,直到天地都與我們一起消失為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