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遞快遞您好,for English Service Please dial 9,國語服務請按1…」船務部的助理小薇以免持聽筒撥電話的聲音,大大聲地播放出來。混雜著各種音樂聲的辦公室裡,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了。空氣中,只有助理電話裡的電腦語音,清楚、明白。
金衣透過玻璃屏風,望著忙碌著的助理發呆。那女孩,五專剛畢業,兩個眼睛又大又圓、interview的時候骨碌碌地轉,對於週圍的一切顯得非常之好奇,還一臉崇拜地看著金衣。金衣眨了一下眼睛,閃躲了女孩充滿青春的眼光,看看她的筆試成績。L/C的題目百分之百答對,貿易糾紛的處理、寫得還算週延…雖然,修正帶塗塗改改的痕跡相當頻繁。最後,她大筆一揮讓這個名叫張夢薇的女孩成了她部門裡的新進助理。
「您的取件編號是…」電腦語音重覆了一次號碼,金衣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下午三點三十五分。看來,這會是一個忙碌的週末了。她把眼光轉回桌上的電腦,繼續整理她的weekly order status,待會兒記得要把電郵回完,美國那邊還等著看數字,加拿大等著要上一趟RMA的分析結果…。
她常常都會不自覺把眼光落在對她來說,還是個小女孩的夢薇身上。夢薇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身上永遠穿著最時髦流行的衣服,化最流行的妝,金衣幾乎都不必去翻那些化妝雜誌,就可以從夢薇身上知道,接下來還要流行什麼。為什麼注意她?也許,就是因為青春吧?
『B〜B〜』內線電話響了。金衣從電腦螢幕上抬起頭來,是坐在玻璃隔屏外的助理。
「經理,晚上七點別忘囉,」夢薇笑著說,指指手上的超薄swatch。
晚上部門聚餐,她要助理幫她訂了公司附近那家氣氛跟食物都好的義大利餐廳。餐廳裡的吧檯是她相熟的朋友,以前下了班沒事她都會去坐一坐,聊著聊著就熟了,於是,每回部門有聚餐,她總把地點訂在那裡。
遠遠地,公司的玻璃門打開,電子門鈴傳來一陣『叮咚』。助理本來低著頭打字,突然把頭抬了起來,睜大了眼睛往公司玄關看過去。身穿顯眼顏色的男人走了進來――金衣突然想起了某個電視廣告裡,一個妙齡女子面帶春意地對著英俊的男醫師,嬌滴滴地說:『紅色、熱情…紫色,紫羅蘭…』,那支國際快遞公司的廣告。此刻,手裡拿著行動電話走進來的男人,嚴格上說起來是個大男孩的人,穿著廣告上提起的某個鮮豔顏色的上衣走進來。
「你今天晚了喔,」夢薇帶著一點撒嬌的口吻說。
「今天週末啊,件很多呢。」眉清目秀的大男孩――嘴角含著自然的笑意對著夢薇說,然後抬起頭對著玻璃隔屏裡的金衣點了點頭。他似乎知道,金衣正注視著他。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剛服完兵役回來的第二年。
「是喔…ㄟ,對了,我們部門晚上又要聚餐呢,你、要不要一起來參加啊?」
「啊,真噠…可是你們的公司的活動,我一個外人…」他說著騷騷頭,含著笑容盯著夢薇看。
「好啦好啦,反正上次你也有來啊,一起去比較熱鬧嘛,應該可以啦,我問問我們經理。」夢薇按了內線進來,金衣沉吟了一下,點點頭。
為什麼要考慮?她想著。她清楚知道夢薇的小小腦袋裡轉著什麼企圖。年輕可愛的小美眉,哪個不愛俏帥哥哥?更何況兩個人的年紀相仿,正是青春閃亮的年華。而她,早已過了那般的年紀。此刻她突然停下了手裡的工作,望著玻璃隔屏那一端發愣。
如果,可以從眼光裡採頡那屬於青春歲月的感覺…。
金衣是個大貿易商的部門主管,負責陶瓷禮品的進出口,過完感恩節就滿三十四歲、未婚。光從打扮上可能很難看得出來,金衣已經有那樣的年齡,雖然她乾乾的眼角,已經可以看到一點點的小細紋――當她咧嘴笑的時候。廿四歲轉行進入這家大貿易商開始,從小助理一路做到主管,剛好十年整整。她的青春歲月,幾乎都奉獻給了公司。不為什麼,做貿易的通病;如果做的人責任心重一點,事業心強一點,是很容易磋砣歲月的。跟國外做生意的缺點就是,往往才要下班,國外的傳真電文就進來了,如果眼睜睜看著信頭上的urgent而能昧著良心打卡走人的話,那麼金衣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至少,她是這樣想的。雖然,公司裡某些知道她的背景的人,並不這樣想。
「李金衣那婊子,還不是靠跟大老闆上床,才能打敗那麼多對手升上去。」
「聽說,大老闆平常不在台灣,她還養了小白臉呢,」
「真看不出來,平常那麼道貌岸然的樣子…」
「對呀,看她對下屬也沒什麼架子,怎麼人就是留不住…大概怕底下的人知道她的秘密,所以人家才做熟就給攆走吧…」
一句比一句惡毒。那些用內線電話批評她的,都不知道公司的電話24小時錄音。而兼做過大老闆秘書的她,曾經好長一段時間要幫頂頭上司更換錄音帶。其實她的男人並不是三兩個月才從美國來巡視一次的大老闆,而是公司半年前新進的總經理。
之前,還是同業的時候,因為工作接觸了幾次,對方開始單獨約她出去,在深夜她疲倦得快不行時,在公司樓下等她,送她回家。其實,就只是送她回家而已。兩個人之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交往。後來,金衣透露了原來的總經理即將辭職,於是剛好男人跳槽過來,變成她的上司。就這樣,近水樓台,金衣可有可無地,跟男人走在一起。
對於變成別人的情婦這件事,金衣並沒有太大的罪惡感。她完全是被動的。男人的妻子兒女全都移民了,他獨自一人留在台灣,拼命工作賺新台幣給國外的家人花。可能,太寂寞了吧?所以見到身邊剛好也沒有人的金衣,突然就有追求的衝動,於是在衝動之下,開口約了金衣。金衣則是在某一種特別的情況下,點頭答應的。
跟交往了快十年的男友分手。從學生時代就在一起,長跑了快十年的男友,變心別抱,原因只是因為,在一起太久了,沒感覺了。其實金衣並沒有怨、沒有恨。可能她的感覺也麻木了吧?所以,她居然連哭鬧都沒有,平靜地接受了分手的事實。真的不難過嗎?那個月她工作特別賣力,幾乎弄到十點、十一點才眼冒金星地下班回家。走出office時,她覺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瞎了。
在義大利餐廳聚餐時,免不了喝點酒。夢薇正是對酒精飲料好奇的年紀,因此點了一杯甜甜的「maitai」。而金衣則喝著她喜歡的Black Russia。她喜歡那種酒精燙喉的感覺,還有濃濃的咖啡香味。每天早上如果不煮咖啡,她就好像眼睛睜不開似的。所以,每天上班,夢薇就會自動地幫她煮好一壺香氣四溢的Godiva。這牌子,是美國有名的咖啡、巧克力品牌,美國的大老闆每次從美國來,就幫金衣帶一箱進來。難怪大家以為她跟大老闆有一腿。
「Vincent,你怎麼不喝啊?」夢薇問,臉上因為酒精而散發一股紅暈。夢薇的膚如凝脂,喝了酒之後略泛桃紅,更顯得嬌豔動人。金衣就不一樣,她喝再多酒就是一臉蒼白,頂多步履搖晃而已。那一晚,金衣的部門慶祝業績週冠軍,所有出貨都on schedule,大家都喝得多了些。唯一的外賓,快遞公司的Vincent,搖搖頭只喝加了檸檬的沛綠雅。
金衣知道年輕的Vincent想什麼。
前一次聚餐結束,Vincent送她回家,在她家的外面,突然抱住她,吻了她。年紀那麼小的男生突然這樣子對她,讓她吃了一驚,二話不說地推開他、進門去。隔幾天,Vincent依然若無其事地來取件,送件,還是透過玻璃隔屏跟她點頭。他每次跟夢薇說話,眼光總是望向隔屏裡的金衣。
「為什麼?」金衣想問。可是一直沒有機會開口。
這一晚,她卻打算讓劇情發展下去。她覺得好累,抽屜裡那張白天送到的喜帖,前男友的結婚喜帖讓她覺得自己份外脆弱。不是因為前男友已經結婚,而是她以為前男友那場戀愛不會持續太久――對方是個才剛高中畢業兩年的小妹妹,年紀差了快十歲。前男友公司的助理,在她忙於工作無心經營感情的時候,突然介入他們將近十年的感情中。讓她疲倦的是,分手以後她一事無成――除了突然變成人家的part time lover這件事以外。
工作上的成就已經不能滿足她了。她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混亂之中,卻沒辦法懸崖勒馬。她喝下第四杯black Russia。結帳買單之後,靜靜地等待著。部門裡的同事開始分配誰送誰回家,夢薇則一臉期盼地望著Vincent。
Vincent走過來,跟金衣說,
「我送妳們。」
金衣把車鑰匙交給Vincent,然後搭著夢薇的肩膀,輕聲說:
「這個男生人不錯喔,妳要把握。」
夢薇滿臉通紅地,看著金衣,像是心事被發現一樣的心虛。不過金衣無從了解她的臉紅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害羞,總之,她已經讓酒精侵蝕了大腦,沒辦法去細想那麼多了。
送了夢薇下車,Vincent目送她走進巷底的公寓之後,發動了車子。
「想去哪?」他問。他的口氣就好像跟金衣已經很熟了一樣。也許他認為,每次到公司來收件、送件,那些目光的交流,也是一種熟悉。金衣無法理解,這個小了她快十歲的男孩子――在她眼裡根本還是個男孩子的小男人,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她。
「隨便,」金衣有點昏沉地,呼了一口氣,vodka的酒精整個揮發出來,那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好像要出竅了一樣。也許,也像是蝴蝶即將出蛹的感覺?那種瀕臨死亡的淒豔感覺?
Vincent看了她一眼,熟練地操縱著方向盤,往南區駛去。金衣的視線看不清楚,依稀可以看得出來,那是接近台大附近的地方,然後,車子上了福和橋。進入永和,然後在永和的鬧區中穿越而過,最後,來到一所著名的高中附近,停在一個靜靜的巷子底。
「到了,下車吧。」Vincent拉起手煞車,轉過來跟她說。她好像醒了一樣,怔怔地望著車窗外。
「這是哪啊?」她撫著前額的瀏海,低聲問著,一邊感覺到自己的氣息裡還有酒精的味道。酒快醒了,她的理智快要回來了。
「我家啊,」Vincent下了車,站在巷底的公寓門口看著她。
「為什麼要來你家?」
「難道去妳家?萬一被妳的高齡男朋友遇見了怎麼辦?」Vincent突然口氣有點不耐煩地說,金衣訝異地看著他,突然明白了什麼。
「你跟蹤我?」
「為什麼?」在Vincent褪去金衣緊緊纏裹在身上的合身的上班族套裝的那一刻,她問。Vincent沒回答,只是很專心地,一顆顆解開她的衣扣、然後是內衣。
「你不說,我就回家喔。」她握住Vincent的手,他冷冷涼涼的手,似乎已經滲出冷汗似的,緊張。
「…妳很像我以前喜歡的女老師。」
「呵,老師?」她笑了笑,放開了手。Vincent的手慢慢移到她臉上,然後他靠過來親吻金衣。
「嗯…她對我很好,可是不愛我。」
年輕的男人是這樣子的味道嗎?
金衣躺在業已睡著的Vincent身邊,不能睡去。她環顧四週,那是一間三房兩廳的舊公寓,可是除了Vincent住的這間房以外,都好像沒有人在。客廳有許多擺設,看得出來曾經有一家子人住過。她回想起Vincent溫熱的嘴唇,以及結實的臂膀,那種感覺其實跟以前的男友差不了多少。她是個冷感的女人,很難讓男人三兩下就點燃她的熱情,所以,儘管是在汗流浹背的激情時刻,她仍然只是輕輕的呻吟著,好像壓抑著什麼似的。
儘管如此,她知道怎麼樣讓男人興奮,也知道怎麼做男人才會高潮。所以,雖然她總是靜靜的,好像弄出聲響會洩露出什麼秘密一樣。做愛結束之前,她甚至會做出那種無法承受的表情,好像男人再使勁一點,她就要整個人碎裂開來似的,痛苦的表情。那種近乎屈辱的表情,讓年輕的Vincent有點招架不住,他緊緊握著金衣的肩膀,捏得她幾乎都要瘀青了。
「很痛嗎?」做完之後,Vincent一臉的不忍心,輕聲在她耳邊問。
「不會。」她壓低了聲音,背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然後,若無其事地問他:
「浴室在哪?我要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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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之後,金衣總是不由自主地,用充滿愧咎的眼光看著夢薇。她的小助理,似乎完全不知情似的,總是在每次Vincent來取件送件時,一樣跟他攀談著。而Vincent總是一樣的面帶微笑跟夢薇聊上幾句,然後一個眼風飄向玻璃隔屏裡的金衣。
於是,除了「上司男友」會到她那裡去的那幾天以外,她幾乎都跟Vincent約會到半夜。如果是Weekend的話,就會乾脆住在Vincent永和的家。雖然,每次她走出Vincent那個巷底的公寓時,都會讓耀眼奪目的陽光刺傷了眼睛,然後在上車之後,流下莫名的淚水。
Vincent年輕的身體讓她悸動,也讓她感覺到,自己似乎是存在的。在茫茫情海中,她是一條可以游刃有餘的魚。每次Vincent在燈光下端詳她的身體時,她都會略感到害羞的想要用被單遮住自己業已開始鬆弛的肌膚。還有,她腰際略微浮起的脂肪。
「就是這樣才符合妳的年齡啊,」Vincent甚至會捏捏她的腰,然後撲過來咬她的脖子。
跟Vincent熟了之後,她知道Vincent是個小留學生,從小就在國外長大,一直到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才跑回到台灣來的。他回台灣,是為了一個女老師,那個他一直喜歡的女老師,在他從小跟白人小孩打架、鬧事時,總是比他的雙親更關心他的,把他從警局領回來。後來,女老師回到台灣,他一路跟著追來,才發現她已經嫁人了。失望之餘,他留在台灣,服了兵役,工作。
那麼,她的「上司男友」呢?其實她知道Jacky並不止她這個女人。
Jacky的家世背景很好,父母過世時給他留下不少遺產,但是他本身沒有什麼事業心,所以財產全讓老婆帶了到國外置產。他自己留在台灣,說是賺台幣讓國外的妻兒換美金花花,其實,是不想到了國外,成天跟妻子面對面。
男人就是這樣。結了婚幾年以後,孩子大了、對老婆沒了興趣,有能力的就在外面養個小的,怕麻煩的話,就不固定。而金衣知道,自己只是他那「不固定」的幾個女人中的一個也說不定。最奇怪的,莫過於她跟Jacky之間完全沒有金錢往來這件事。一般,會讓男人包養或者藏嬌的女人,免不了跟男人伸手要錢,但是金衣沒有。她唯一要的,是Jacky在工作上對她的百分之百信任,絕對不能夠干涉她與國外客戶往來的條件。
因此,她雖然業績做得多,但是相對的公司的風險也跟著大了起來。他們公司做的是O/A的case,也就是先出貨後付款的生意,如果不是熟客戶,風險是相當高的。因此,當金衣的業績好的一定程度時,兼管財務部的Jacky就更傷腦筋了,因為催收貨款這件事情上,金衣並不積極。
我正往毀滅的谷底奔去。
金衣每每在下班前關掉電腦時,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她知道手上最大的客戶,財務狀況已經開始不穩定。不過,她卻居然沒有告訴Jacky的意思。她覺得,應該讓財務出身的上司,自己去發現。在這件事情上面,她覺得自己已經跟Jacky貌合神離。
每當月底應收帳款的催收表出來,Jacky就免不了要寒著臉對她。
「不然,不要出貨啊。你也知道Dickson's 是我手上最大的客戶,佔了美西禮品市場的1/2銷量,如果不放貨,他們很快就會跟我們的對手進貨,你是想要marketshare呢,還是要cash?」金衣這樣跟Jacky說,然後脫掉上衣,鑽進被子裡去。在Jacky面前,她always是主動,跟在年輕的Vincent面前完全不一樣。
「妳最近有一點不一樣了呢,」儘管前一秒還在不愉快的情緒裡,下一刻,男人跟她纏綿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這樣問。她坐在男人身上,閉上眼睛裝出陶醉的表情。不過,還是一樣的不出聲,頂多、就是在男人高潮之前,發出一點痛苦的呻吟而已。為什麼?為了讓她的煩惱早一點結束吧?她想。
聖誕節即將來臨之前,公司的出貨量達到年度的最高點。
金衣看了報表上的數字,決定開一個party慶祝。不過,連續兩個月的應收帳款催不進來,讓她跟Jacky之間的關係,似乎也更加的冰凍三尺。
「妳、還跟那個小男生來往嗎?」某個寒冷的冬夜,Jacky穿好衣服要離開她家的時候,突然冒出這一句。
金衣不知道Jacky是從哪裡得到消息的,總之,他是知道了。
「妳身上那些豔痕,都不是我弄的,不是那個小夥子,會是誰?我在公司玄關裡見過他幾次,他老是怪里怪氣地瞪著我看,我還能不明白嗎?」
那個笨蛋。金衣心裡想著,吃什麼飛醋啊。她心不在焉地看著Jacky,心裡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兩個男人,都不是她的最愛。那麼,她愛的是誰?是已經娶了別人的前男友?還是,她根本誰都不愛?
「我,跟我老婆要簽字了,這次Christmas,我回加拿大去會跟她辦完手續。妳打算怎麼辦,想清楚,然後跟我說。」Jacky離去之前,丟下這一句。
「喔。」她怔怔地關上門,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
這算什麼?她想。過完聖誕節,她就要三十五歲了。
聖誕節的party一樣是在她相熟的義大利餐廳辦的。那一晚,夢薇卻好像整晚都心不在焉似的,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Vincent一樣是他們活動的來賓,似乎只要是有夢薇的場合,就少不了Vincent的樣子。而Vincent在人前,總也一副他的目標是年輕可愛的夢薇的樣子。
Vincent離開座位的時候,夢薇終於靠到金衣身旁,低聲說了句:
「Kimmy,怎麼辦?他都不理我…」
「誰?Vincent嗎?」金衣點了一根煙,隔著裊裊雲霧看著臉蛋呈現玫瑰色的夢薇。對於這個小助理,她總是有那麼一些的不忍心。
「嗯,他跟我出去了幾次,可是,連…連一點要進一步的表示都沒有。」
其實Vincent跟夢薇出去,都會告訴金衣。所以金衣並不在乎,她反而會心有愧疚地要Vincent對夢薇殷勤一點。
「是喔,可能,他另外有女朋友吧?會不會?」金衣想點醒夢薇,可是又不便直說。事實上,她總覺得自己跟Vincent這種「不正常」的關係不會持續太久,所以,才刻意瞞著夢薇。
「會嗎?可是,他告訴我,他除了我、並沒有其他交往中的女人啊。」
「嗯…這樣啊。」
「我也覺得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只是他不知道為什麼不肯承認。」夢薇的眼睛裡除了酒精,還有一絲的怨恨。金衣知道,那是出於女人的妒嫉。如果夢薇知道情敵就是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那一個聖誕節金衣過得很不安穩。
即使她跟Vincent整個假期都沒真的離開過那張鋪著米白色棉質床單的大床。那張以前是Vincent的父母移民前的睡床。他們在那個陳舊的公寓裡,渡過一個一絲不掛的Christmas Holiday,餓了就跑到廚房去煮東西吃,吃完了有力氣就爬上床去。Vincent大聲地播放那些金衣平常聽都不聽的重金屬搖滾樂,夾雜著他們在房間裡嘻鬧的笑聲。
我正朝向毀滅的谷底奔去。
離開Vincent的公寓時,她心裡的這個念頭,突然強了起來。陽光溫暖的冬天早晨,台北市正要甦醒,她並不知道等著她的會是什麼畫面。
一進公司,就看到玄關旁的會議室裡坐著幾個人。
沒聞到她熟悉的咖啡香,迎面而來的是一臉不知所措的夢薇。
「經理、別進去…」
來不及了,金衣推開會議室的大門,見到的是美國大老闆,總經理Jacky,還有Jacky的妻子,Millian。
「狐狸精!」一個結實的巴掌迎面而來,夾雜著夢薇的驚呼聲。
金衣還沒得及反應過來,讓Jacky的老婆打了兩巴掌,眼冒金星滿地金條。她的耳膜還在嗡嗡作響,已經聽到公司大門的電子門鈴響了起來,然後,金衣見到一個紫色的身影、飛撲過去朝著一旁的Jacky臉上一拳揍出去――那是來送件的Vincent。
事情就這樣鬧開了。
金衣什麼都不必解釋,因為Jacky的老婆跟Vincent的行動已經把一切都召告天下。大老闆臉色鐵青地,把所有不相干的人,包括Vincent和夢薇趕了出去,留下臉上淤青的Jacky跟臉頰上熱辣辣的金衣,還有Jacky的下堂妻三個人。然後,大老闆要金衣說清楚、講明白。
「我什麼都不想解釋。」金衣看看一臉怒氣的Millian,然後冷冷地看著從頭到尾居然什麼話都沒講的Jacky。
「I quit!」她說,然後打開會議室的大門,走了出去。
臨走出辦公室之前,她看到夢薇滿臉淚水,讓會計部的幾個跟她同年齡的女孩安慰著,旁邊是一臉歉意的Vincent。
「小薇…」她想開口講什麼,可是,顯然已經不需要了。
其他部門的主管跟職員們,都從隔屏裡探出頭來,看熱鬧。夢薇見了她只是哭得更厲害。可能是一時無法接受吧,原來她的情敵,居然就是一向疼愛她的頂頭上司,一個年紀大了她十歲的歐巴桑老女人。Vincent似乎想跟她說什麼,她卻搖了搖頭,看看夢薇。然後,輕輕嘆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走出公司大門。
金衣離開公司之後,連家都沒回去。她消失了幾天,直到事情過了,大老闆找了她回來談、要她留下,畢竟,在業務上她有她的利用價值。Jacky離開了公司,夢薇也在同一天遞了辭呈。這下事情果然就跟公司裡的無聊傳言一樣,又一個小助理給李金衣逼走,甚至連總經理都因此走路。
金衣沒再跟Vincent聯絡,她打個電話給快遞公司的客服主管,要求他們撤換區域送收件專員。寫給Vincent的分手信,裡面只有短短兩句,「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為什麼?其實她可以不要選擇這條路的,所有的人都走了,她可以留下這個單純愛她的年輕男人。可是,她無法想像Vincent的父母有一天看到她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她明白自己,有過於喜歡這個年輕了她快十歲的男人的意圖,所以,她選擇了分手。不為什麼,她不能愛別人甚於愛自己…。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她這麼對自己說。
雖然,她明白、那曾經有過的青春少年時,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完.
原作發表於:2001年12月失戀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