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暗戀過嗎?或者說,被暗戀過嗎?
暗戀,有時候是感情壓抑的一種投射。暗著來的,真的比較好嗎?當我見到他手裡握著武士刀,翻牆出去時,突然有一種釋懷的感覺──他,終於找到一種光明正大表現自我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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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很帥氣的男生,大眼睛,咖啡色的頭髮跟眸子,講話又有威嚴,是同學眼中的白馬王子。在那個「男生愛女生」是一種恥辱的年齡,下了課的課後活動,便是男女戰爭,騎馬打仗分成男生女生邊,這堂沒打完、下堂再繼續。
那時候,我是個傻氣的小學生。
一直到上中學之前,我都沒有「活著」的知覺,每天眼睜開,便是跟姊姊們一起,梳洗、吃早餐,走路上學,交了功課、聽課,跟姊妹淘聊天,放學回家,看卡通、洗澡、寫作業,睡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我常覺得,如果可以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上學,就不至於白白度過那寶貴的,一去不復返的童年。可我就只是不知其所以地,跟著兩個成績極好的姊姊,度過了兒時的大半歲月。
小學之前,我跟鄰居的男孩小威感情很好,到哪玩家家酒都要演夫妻;上了小學之後,每次美術課,畫人像他總是要畫我,題目是「我的媽媽」,他也畫個短髮女孩,他媽媽明明一頭歐巴桑卷髮,只有我知道他畫的是我的招牌男孩髮型。
其實我對男女之間的界限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個男生對我很好,視我為青梅竹馬的玩伴。上小學之後,我先搬家,後來小威也搬家了,他轉學我們也沒再聯絡。失去了唯一同齡的玩伴,放學沒人手牽手一起回家,我開始跟女同學玩在一起,過著看似正常的小學生活。
伴我度過小學年代的,是一個叫甜甜的女生。
甜甜的父親是香港人,母親是上海望族,國共戰爭之後舉家移民台灣,夫妻倆生下她之後因個性不合離了婚。我到很久以後才知道甜甜是富有人家的千金女,只是她從沒擺過架子,我跟她好幾年都玩在一起,一起洗澡一起玩芭比,不分彼此地過了好多年。
甜甜離家在外工作的母親,每年會來看她兩次,並且帶來香港或台北買回的最新芭比娃娃。那個年代,芭比還沒在台灣生產,麗卡娃娃也沒人聽過,她的玩具盒裡,各式各樣的娃娃都有──至此,我才知道,原來我有一個不平凡的好朋友。她生日跟聖誕節的那兩天,她家總是會舉辦派對,受邀的朋友們盛裝打扮,到她家圍著長桌吃一頓豐盛正式的晚飯,然後一起玩賓果遊戲猜數字,抽大獎。
甜甜經營事務機器公司的父親,總是事先準備很多包裝精美的禮物,當比賽的獎品,不知為何,每年得大獎的總是我。而晚會的高潮,總是她紅著眼眶的母親風塵僕僕地進門,跟她相擁並且送上一份讓人流口水的大禮。
也是那一年,甜甜開始學保養皮膚──她用當時大人用的品牌,雪芙蘭的化妝水跟乳液(這牌子真的很久),那時候一瓶也是一百多元的價格,當年我父親月薪不過幾千元之譜,我也還不覺得自己需要做保養,饒是如此,甜甜身上那股化妝水乳液的香氣,還是讓我非常羨慕。
我跟甜甜無話不談,分享彼此的心事,像是她渴望北上跟在電視台當製作人的媽媽同住,卻屢次被父親固執地拒絕,多半是她說我聽,跟她相比,我父母之間充滿硝煙味的關係,實在不值得一提。
一直到小四,我們都是那麼親蜜,連她大兩歲的老哥也一直對我很好,偶爾惡作劇作弄我們,有時候也跟我們一起玩捉迷藏;所以,我從來沒想過,原來富有人家的少爺小姐,是應該有架子的。
小五我跟甜甜被分開之後,新班上那些家境跟甜甜相似的女生,並不跟圈子外的人交往,就算偶爾被邀約至她們家,她們總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說,
「這個妳不能碰,弄壞了怎麼辦?」
我這才明白,原來小學生也有階級之分的。久而久之,我便不想再跟那些人來往,反正她們也覺得無所謂;我這人本來就不顯眼,功課不好不壞,既不調皮也不鬧事,逢年過節父母也不會送禮給老師,褒獎跟處罰兩件事都輪不上我,可以說是空氣般存在的那種人。
如果不是小五那年發生了那兩件事,我猜想,老師一輩子也不會發現班上有我這人存在。
第一件事,是我在上課時被老師用書本敲了腦袋瓜一記。其實我也不知道打哪來的勇氣,竟然在老師敲我頭說,
「上課發什麼呆?」時,氣得站起來說,
「老師就光只會打人!什麼都不問就打人!」
那個年代小學老師是天,是神明一樣的存在,我卻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反抗老師,就在同學議論紛紛之下,放學後被級任老師叫去辦公室。
其實,我並沒打算反抗什麼,當時也真的是在發呆──那一年,我的父母竟也像得了流行病一樣,鬧起離婚,老爸在外面的女人找上門來哭鬧,而我,竟只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怕爸爸媽媽來問,
「如果我們離婚,妳要跟誰?」
說真的,我真覺得爸媽會要兩個成績好的姊姊,不要我。小小年紀的我,什麼都還不懂,就得面對人生重大的抉擇。
可我沒告訴老師這些煩惱,我甚至不知道,可以跟老師商量,只是在老師一直逼問「妳這孩子到底怎麼回事?」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老師拿我沒辦法,只好反過來安慰我,
「以後有事要跟老師講,不要上課時候自己發呆,知道嗎?」
我猜想,這老師教書教那麼多年,一定也沒遇過像我這樣倔強的孩子。
我的男生緣其實不錯,可是自己並不知道。分班後我跟隔壁位子一個叫阿峰男生處得很好,他很斯文、講起話慢吞吞的,還畫得一手極棒的漫畫。我也喜歡塗鴉,三不五時跟他一起亂畫亂塗,椅子也越坐越靠近。當阿峰跟我坐得太近,給別人虧得臉紅脖子粗時,他最多握著拳頭叫他們閉嘴,卻從來也不會在桌上畫線、要我閃遠點。
我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只知道阿峰是個溫柔體貼的男生,那是上學期的事。接著,下學期到了,老師又給我們換了座位。這次,坐在我旁邊的,竟然是那個被老師當寶的大眼睛男生,女同學眼中的白馬王子。
大眼男生叫做曾耀武,那時候我還不懂得成語,否則一定會問他「你有弟弟叫揚威嗎」?老實說我對男生真的沒概念,只知道他們是褲襠裡有小雞雞的人種,而且以往我遇到的男同學都斯文有禮,所以一直不知道「男生的可怕」。
甜甜經常嘆氣說,
「為什麼妳老是跟帥哥坐一起?」
我只知道位子是老師分的,哪裡知道為什麼?可以跟她換,我也想啊!有的男生很調皮,會亂拉女生頭髮、長髮的甜甜經常被扯辮子、氣得哇哇叫,而我頭髮短得跟男生一樣,沒有多餘的毛髮可供男生「取用」,便僥倖逃過一劫。
而且,我那條洗到要褪色的學生裙,打從小一開始穿,穿到後來,已經短得不像話了(後來穿到小六畢業),瘦得像猴子的我,如果不是穿著學生裙,應該沒有人會發現我是女生吧?換句話說,根本沒有人要掀我的裙子。
曾耀武這男生,是班上的班長,家境好像不錯,每天穿著乾淨燙好的制服來上學,老師總是眉開眼笑對他說話,家長會沒見過他父母出現,倒是每次簽聯絡簿,都能見到他本子上有個工整美麗的鋼筆字,寫著周素美三個字。我好奇問過他幾次,
「這誰?」
他都撇著嘴,
「要妳管。」
之所以對他有印象,一則是他有著跟我一樣的咖啡色眼珠、咖啡色頭髮,二則他哥哥曾耀文,跟我大姊唸同一個資優班──雖然這樣,大部份時候我覺得他根本不把我當回事,甚至經常欺負我、搶我的筆再丟到地上,拿走我的橡皮擦,然後說,「喔,地上撿到的耶」。那是一些小男生的惡趣味,說真的我只覺得他有點無聊,其他沒太多觀感──我說過,小學時候的我,對人事的認知,有點白癡。
很多事都是過了好多年才曉得,那是怎麼一回事。唯獨那件事──
每天午睡,我都沒辦法好好睡著。因為趴睡的方式會讓我覺得有窒息感,因此中午經常是裝睡撐過去的。後來,我找到一種可以入眠的姿勢,讓口鼻可以不要埋在臂彎裡,才漸漸體會到,中午小睡片刻的美好感覺。那樣趴睡的方法,枕著的手臂特別容易酸麻,因此我很容易醒過來,通常都是換邊再睡,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某天午睡完,我發覺自己的裙擺拉鍊是打開的。
那時候的小學生百摺裙,是在裙腰左邊有勾子勾住,底下是拉鍊跟白色內袋的設計。因為要伸手進去拿手帕,所以很容易知道拉鍊有沒有拉好──女生上廁所是不需要開拉鍊的,如果沒拉好那就是一早穿裙子沒穿好。
一次兩次,我都認為是自己耍白癡沒拉好拉鍊,次數一多,就覺得不對勁。於是,我很驚訝地發現了一個秘密──坐在我隔壁的曾家少爺,會在午睡時偷偷拉開我的拉鍊,把手伸過來在我腿上亂摸。
為此,我裝睡了好幾個中午,終於被我發覺了──只要我一發出規律呼吸,他便把手伸過來扯開拉鍊,就算我假裝醒來(本來就醒的),假意摸到拉鍊是開的,把它拉上(演技真爛),他仍然會在我沒有動靜看似睡著之後,又伸手過來拉。開拉鍊便算了,他又把手伸過來,熱呼呼的手就這樣放在我大腿上、接著往我兩腿之間去。
被摸內褲那天我差點沒有跳起來!
之後我開始故意裝出睡不熟,故意翻身來嚇他把手伸走。可是沒用,只要我一會兒沒動靜,他便又把手伸過來了。有一次最誇張,他發現我一直醒著,跟他乾瞪眼,他竟然低聲罵我,
「死三八,快點睡覺!」
怎麼睡得著呀?明知隔壁有個臭男生,會在我睡著之後對我亂伸魔掌,我怎麼可能睡得著?那小子不知道是故意,還是認定我是白癡,就是要我轉過臉去睡覺。
這件事,我不知道怎麼跟大人啟齒,只好跟甜甜商量。誰知道她說,
「哎呀,曾耀武一定是喜歡妳啦,不然怎麼會摸妳?」
靠,那個時候我還不懂男女之事,可我也知道這樣被偷摸是不對勁的事,更何況,如果喜歡我,幹嘛這樣對我動手動腳的?我非常確信,他不是「喜歡」,喜歡,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表達?
「妳喜歡讓給妳好了。」我心裡叫苦連連,朋友竟然一點也不理解。
甜甜完全無法理解我的苦惱,還火速跟追求她的男生在一起變成班對,早我一步談起戀愛來。
小小年紀的我,早已經知道被摸是不對勁的事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幻想過揭發他,可是沒辦法,已經懂得了階級之分的我,從爸媽閒聊之中得知,他家是本市巨富名門,那個每天幫他簽聯絡簿的,正是他的外婆。至於他為什麼跟外婆住?又為什麼父母從不出面?我始終不能得知。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說實話,也可能沒有人相信我。
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跑去找級任老師,我沒說出實話,只是堅持要換座位。老師問不出所以然,卻奇蹟般地答應換座位──而且她做得很漂亮,破例在學期中間幫全班都換了位子。我還記得那一天,老師突然宣布要換座位,我毫不猶豫地收拾東西離開,曾耀武臉上錯愕的表情。
此後,我明瞭到,原來跟老師保持適當的溝通,是過快樂學生生活的必要條件。
後來,只要有男生欺負我,我都不會跟他們計較,事後一狀告到老師那裡去,自有公權力替我執法。那些男生總是恨恨地衝我說,
「妳這廖北呀!(爪牙)」
可是挨了老師的藤條他們也不敢再動我一根寒毛,我只覺得好笑,也替自己的心機覺得可怕──即使當時,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高高在上的曾耀武,要對我這個黃毛ㄚ頭動手動腳的?
畢業之後,我跟甜甜因為學區不同而分開,也跟大部份舊同學因為學區而被拆散。曾耀武後來怎麼樣了,其實我不很清楚。只是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都還會從爸媽那裡聽到,
「曾耀文又是全校第一名呢!實在是很優秀。」
「他跟OO襄理家的千金很好,襄理說、人家追求他們家女兒追得很勤呢!」
「哎,那些有錢人都是這樣,跟同圈子的人來往嘛。」
我只知道他有個總是第一名的優秀哥哥,而他曾經也是老師眼中優秀的小孩。其實我跟他的狀況是有點相似的,就是不管做什麼,都會被拿來跟姊姊比較,他只有一個哥哥,我可是有兩個姊姊,雙倍的比較耶!而且是從小學一直被比較到中學,沒完沒了十分厭煩。
可是,我很幸運遇到了很好的老師,小學是如此,中學也是──中學一年級開始,我開竅了,我知道要藉由主動跟老師聊心事,來得到她們的關心跟理解,也知道從父母那裡得到鼓勵是不可能的,與其癡等,不如主動爭取來自老師那一邊的支持。
班上那麼多學生,你不去找老師,老師很難特別找上你,這是我的多年「心得」。跟老師關係良好的我,上課聽不懂、下了課便大著膽子找老師問到懂,成績也越來越進步,終於跟上了姊姊們的腳步,進了前段班。
至此,我終於真正開竅,成為懂人事的大人。
中二時,偶爾還會見到曾耀武,可是他已經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他不再穿著乾淨的制服,不再考第一名,前段班的名單裡再也沒有他的名字──雖然我跟他唸同一所明星學校,但碰面的機會很少,偶爾我會在校門口見到他,牽著他的名牌自行車,獨自上下學,我裝成不認識他、又或許他已經不認得我了,我留長了頭髮,跟姊姊們蓄著一樣的西瓜皮髮型。
有天,下課後我在窗口張望,突然見到幾個男生手拿武士刀、翻過圍牆溜出學校。其實這不是新聞了,我教室底下的一樓,正好是男生後段班哪,三天兩頭有人翻牆。只是當時,有個手中握著刀的爬牆男生抬頭往上看,跟在三層樓高的窗口的我四目相接──是他!
是曾耀武。
我永遠忘不了他從小就沒變過的眼神──他總是用很高傲的眼神盯著我看,只有那一次我趾高氣揚換座位時,見到他眼神中的一絲驚慌與錯愕。
翻牆事件幾天後,我聽到學校公布「有幾個後段班同學,跟校外不良份子械鬥」被處份的消息,名單上竟沒有他。可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從父母那裡聽到的消息,永遠是他的哥哥又得了什麼獎,然後保送哪個學校、得了什麼獎學金。我猜想,有那麼優秀的哥哥,又生長在那樣的家庭裡,他的心裡一定沒好過過。
我從不覺得他暗戀我,或喜歡我,即使小時候的我,男生緣異常地好(八成那時候把配額用光了)。只是我一直覺得能夠理解他刻意要跟哥哥,表現出「不一樣」的叛逆其來有自,哥哥越優秀、他就越往相反的路走。後來他上了一所私立貴族學校,那是我爸媽打死也不准我去唸的「爛學校」。
暗戀,有時候是感情壓抑的一種投射。暗著來的,真的比較好嗎?當我見到他手裡握著武士刀,翻牆出去時,突然有一種釋懷的感覺──他,終於找到一種光明正大表現自我的機會了。
我從不會因此看不起他,只覺得他很可憐──可是可憐不能成為失態的理由,不能成為行為異於常人的藉口,不能成為,傷害人之後、被原諒的理由,不管家境多好,有多少錢可以壓住新聞、收買學校,也不管壓力有多大、有多麼不得已。
這麼多年過去了,當我發現小褲子被揭開,那手指伸進兩腿之間亂摸、而我卻無力反抗時的驚慌,跟好友傾訴卻不被瞭解時的痛楚,至今還烙印在我心裡。其實很快我就找到止痛的方法了,可是,那痛楚,依然在每個所謂「菁英份子因為個人情感失控,拿刀脅迫女性予以性侵」的新聞上報時,刺痛著我。
我同情他,理解他,卻無法原諒他,即使在這麼多年以後。
只是我已經學會了治療自己,以不傷害其他人的方式,靜悄悄地舔舐傷口。又或者我無法原諒的是那個不知所措的自己,即使她早已經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