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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淪.章之八.注定悲涼的翅膀


  插圖:蔡虫 (本圖業經授權) 原始出處:蔡虫 地下室

「晚了,很可能就見不著了。」peter給了我迪臣住的醫院的名字。
我衝回家拿護照港簽,帶著皮夾跟信用卡,衝到機場當場刷卡買票,排補位上飛機。總算坐上那天最晚班的飛機。

登機前我打了電話給慕儀跟JC,做不成情人,我跟他、還有慕儀總還是朋友的。電話裡,JC的聲音跟以前一樣,除了稍微慢了一點點,其他沒太大不同。

這次,我是從大嶼山機場入境的,不知不覺中,我經歷了香港的一個世代交替。大嶼山的夜景很蕭條,完全不像啟德機場。我想起自己站在馬槽橋上說,
「好像伸手就可以撈到星星似的…」當時,JC就是用一雙閃著星光的眼睛看我。轉眼,一切都成了回憶。

下飛機之後,我走了很久的路還搭了電車,才到入境通關處。嶄新的機場,還帶著濃厚油漆與裝璜材料的氣味,那是很熟悉的味道,我竟因此感覺到一種安定感。通關完成,已經是將近午夜的事了。入境大堂的欄干前,我見到穿著很休閒、拎著旅行袋,戴著個大黑框眼鏡的JC。

看起來,他應該已經完全復原了,跟我最初遇見他的時候,沒有兩樣。見他拎著旅行袋,難不成要出遠門?那樣還專程跑來機場接我?
「你要出門去嗎?我可以自己坐快線啦,怎不告訴我!」
「不好啦,轉個車累死妳呀。妳打給我的時候,我正跟慕儀要上機場啊,我們要回去參加兒子的發表會。」他說話的速度,明顯比以前慢了一點。不過,看起來恢復得極好。
「啥?你丟下她來接我?」我用力跺了一下腳。
「我們辦完事正要離港。她說,既然妳來了還是要我留下來陪妳,妳在香港人生地不熟,怕妳給壞人抓走啦。」
「壞人哩,這裡不就一個!哎唷,討厭你不早講,這樣她真的不會生氣嗎?」我又跺了跺腳。
「不會啊,是她要我留下的嘛。她還說,rochas喜歡妳,警告我不得同兒子搶女仔呀,哈哈哈…」
「別鬧了,虧你還笑得出來。」我用力槌了他一拳,想到之前我跟JC差一點搞出不倫,就覺得心裡五味雜陳。假如JC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慕儀其實並不討厭我,甚至還蠻喜歡我,想要把我「推銷」給他們的兒子。
「走吧,太夜了,回家先。」
「我想去醫院啊,不是說過了。」
「嗯。」JC愣了一下,不過大概只有幾秒,他已懂得我的意思。
「這時間,醫院都進不得的。明天好不好?一早送妳去。」
「噢。」我有點失望,但還是點頭,
「送我去酒店吧,越爛越平的越好呀,」
「去我家吧,慕儀知道妳要來,吩咐我得保護妳的安全哪。」
「保護我?我這副尊容需要保護呀?放心啦,」
「不可以。」JC拖住我的手,那動作就跟之前rochas對我做的一樣。

這對父子,怎麼行為舉止一個模樣?

「JC,please.」我定住腳步在地上,他拉著我的手,回頭看我。
「你就依我吧。慕儀不在,我不想…」我咬著嘴唇,
他定定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
「妳真以為我是那種把持不住的人嗎?」
「好啦。」我也嘆了一口氣、好像嘆氣會傳染似的。正要走,我又想起一件事,
「阿呀!」
「又怎麼了?」
「忘了,我啥都沒帶呀!衣服、襪子、內衣…」差點連內褲也要說出來了,走得太匆忙,除了護照簽證,錢,其他真的忘記了。
「唉。」他又嘆一口氣,
「我想辦法。」他從手袋裡拿出一隻手機,打了個電話。

JC先開著車帶我去一個商場。很奇怪,三更半夜居然有地方買東西。
「這我朋友的店子,」一邊停車,他左顧右盼。說他跟rochas是父子,那真是絲毫沒錯,父子倆開車的習慣都像是copy似的。
那讓我,想起了我刻意copy自迪臣的習慣,打檔、手煞車,打燈…我兩手小心奕奕地握住方向盤,企圖觸摸他以前觸摸過的每一個地方。他的車,他留給我的唯一具體的東西。

說也奇怪我覺得那店老闆好面熟,但說不上來哪裡見過,不多久從店外又進來一個提了袋子的女人,樣子就像是老闆娘一樣的。他們很自然跟JC說話,很熱心地拿了一些衣服讓我試,反正我也不挑,來者不拒,能穿就好,哪敢強求。買了兩件換洗的上衣,一條牛仔褲。
「就這樣?」JC要我多拿幾件,我卻搖搖頭,欲言又止。我想到還有貼身的衣物,只見老闆娘揮手要我過去,
「將就點穿吧,我剛從別的鋪子拿來的。」我打開紙袋看了一眼,哇!是好幾件樣式很可愛的內衣褲,我正猶豫著能不能穿的問題,
「放心啦,是妳的尺寸。」她看了JC一眼,害我滿臉通紅。

我的內衣尺寸,為啥JC會知道?這樣別人不會亂想嗎?出了店鋪之後,我嘟著嘴,用很狐疑的眼光看著他。
「我給的是ringo以前的尺寸,八九不離十的。我說過了妳跟她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呀,剛才的老闆跟我們夫婦都熟,不會誤解的。我跟他們說,妳是ringo的妹子,他們也信啊。」
他又提起老闆的名字,我才想起那是一個退隱好一陣子的老牌演員。
「唉,妹子也沒有完全一樣的,是吧。」我嘆了一口氣,真覺得自己被他傳染似的。JC是個體貼細心的人,可惜,我真的對他,再也無法產生那種綺念了。我們之間,將永遠隔著一道長長的叫做慕儀的距離。
「就真當我是慕儀的妹子吧。」我轉頭去看窗外,車子開上高架橋,繞了幾個彎之後轉進海底隧道,然後往北而行。

隔天,我們一起進了那家私人醫院。
跟迪臣的主治醫師談過之後,我們獲准去他的病房看他。因為他已經完全隔離了,除非近親,否則不能進去,JC是迪臣的表姊夫,所以才能夠得到允許──只是,醫生說,還是得問過迪臣的意思。幾分鐘之後,護士拿出口罩跟隔離衣給我們。看我們換上之後,再領我們進去。

迪臣的病房,在走廊的最盡頭。JC在病房外面等我,他讓我自己進去。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覺得口罩讓我的呼吸滯礙難行。護士開門讓我進去,她調整了一下器械,叮嚀著不可以講太多話,然後站到門口等著。

我站在病房的門裡,敞開的窗戶、陽光灑滿整個房間。一個虛弱得幾乎像是木乃伊一樣的形容枯槁的人身陷在白色的床單裡。躺在床上的迪臣,已經失去他原來的樣貌了。以前的他,有點像梁朝偉那樣,斯文好看,可是現在的他瘦得不成人型,原本白晰的皮膚上長了很多東西,像是回到青春期的男生。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半天,他才慢慢睜開眼睛,像是剛睡醒那樣,睡眼迷矇。
「妳來了?peter果然不可靠。」
「我拿刀逼他的。」見到他我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卻還是不忘搞笑,
「他不說,就會被我拿來做成叉燒飯。」
「幹嘛哭,見到我不高興嗎?」他說話說得極慢,就好像,來自另一個空間一樣。

「高興,高興得要死。你生病,為什麼不說?好歹我也是你的徒弟啊。」我還是沒膽子跟他告白。
「傻女,Peter告訴我妳很好,我很放心。妳是個好孩子,肯學,也很優秀。我不想妳擔心。」迪臣閉上了眼睛,細細地喘了一下,似乎是一下子說太多話的結果。
「我…時間到了。妳來也好,省得我讓律師飛到台灣找妳。」
他細長的手指,已經不像往日那麼纖細漂亮了,瘦得像副雞爪。我很想握他的手,我才不怕什麼傳不傳染的。旁邊的護士欲言又止,我只得打消念頭。
「找我幹嘛?難不成要留遺產給我啊!」我沒好氣地說,卻還是哭得抽抽噎噎的。如果不是peter走漏風聲,大概到他死,我都不能再見到他了吧?
「妳看我這個樣子…不覺得形象破滅嗎?」
「會,才怪。」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像個小女孩一樣看著他。
「我很開心。這幾年,我把想做的事,都做完了。還遇到妳這麼棒的徒弟,我很滿足。」他說完,別過頭去皺了皺眉頭。
「不舒服嗎?」我轉頭看護士。
「嗯,最近狀況很糟。妳不能在這裡待太久。聽我的話回去,好好過日子。想讀書就去讀書,請peter跟梁先生幫妳,或是請JC…」
「我不要,我要留在這裡陪你…」我像小孩一樣哭鬧了起來。

迪臣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累了。」
他似乎很疲倦,嘴角揚起一個淡淡的笑,然後閉上眼睛。我多想在他身邊多留一會兒…可是,院方不允許我長時間在隔離區逗留。
「迪臣,我會再來的,」我抓住他的手,直到我被兩個護士用力「請出去」。

「不要忘記我…」我大聲喊叫著被拖了出去。

一路上我哭得晰哩嘩啦的,如喪考妣。
「行了,妳叫得那麼大聲,我在外面都聽見了,他一定也聽見了。」JC拍拍我的肩膀。
「你是笑我,還是安慰我?」我一邊說,一邊感覺鼻涕流進嘴裡,一陣噁心。

那天晚上回到西貢,我們接到迪臣的死訊。

我沒見到,最後一面。迪臣、親愛的迪臣,我這輩子的最愛。我哭倒在JC的懷裡,就像那一次我們被慕儀撞見時一樣,我只是哭,他只是抱著我。當時是誤會,因為JC只是安慰我,雖然我們都動了情,可是終究打住了。
「其實,醫生說他這陣子本來就很虛弱,一直勉強撐著,我們走後,他就閉上眼睡了,然後在睡眠中停了呼吸。」
這次JC一樣抱著我,親親我的臉、溫柔地抱著我在懷裡。我的眼淚沾溼他的衣服,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不一樣了,現在他是我的好朋友。在他面前我可以放心哭,放心撒嬌。
「…我開始想念他了。」我細細聲地說。
「他,真讓人羨慕。」
「羨慕什麼,你也要aids嗎?」聽我這麼說,他嘆了一口氣放開了我,去擰毛巾給我。看著他的背影,我發現自己其實心跳得很快、很快。

某些時刻,他跟迪臣是有些相像的,那種天性溫柔的性格,幾乎不會動怒的好脾氣。

所以我才會一度以為我愛上了他。但是,JC有個一輩子的摯愛慕儀、陪伴他度過半生的愛妻,所以他不可以愛我。即便他說,我很像很像,很像年輕時候的慕儀。我猜想,當他情不自禁抱住我的時候,心裡一定也有過某種程度的掙扎。

那麼迪臣呢?他心裡,可曾有我?

隔天下午,慕儀趕回香港,跟親友處理迪臣的後事。那中間,我就待在薄扶林,在港大逛了又逛,走了又走,就像一隻遊魂一樣。葬禮過後,JC帶我去律師樓,告訴我迪臣真的留下了一些東西給我。

從律師手上接過那串鑰匙跟信封,JC駕車送我到信上的地址,那是在金鐘靠近灣仔的駱克道上的一個寫字樓。駱克道蜿蜒連接了從銅鑼灣、灣仔到金鐘的商業區,也是香港的建材老街,跟九龍的砵蘭街齊名。狹窄的馬路很不好停車,JC表示他先找地方停車,讓我先上去。我懷著一種異樣的心情,走進寫字樓。

搭升降梯到了最頂樓的地方,樓面相當窄,只容得下一個單位﹙一戶﹚。大門深鎖的老房子裡,不知道迪臣留給我什麼東西。我顫抖著拿出鑰匙去開鎖,腦子裡閃過無數的幻覺,也許開了門,我會見到迪臣站在陽光裡、對我微笑。是啊,也許他根本沒有死,也不曾得到aids,那只是一場夢而已。他會對我微笑,像以前無數次那樣對我說,
「mergen,妳來了啊?」

可是,我手上沉甸甸的鑰匙卻告訴我,一切是真實的、不是夢。開了鎖,我推開門,只見滿屋子的陽光就像我想像的那樣──只是屋裡沒有人。

那是一間辦公室,室內設計公司的辦公室。只不過一切的布置,書架上的書、桌上的文具、牆上的裝飾品…好像,時光倒流了一樣,跟以前我和迪臣共事時一模一樣。

那個原本應該是迪臣的座位的椅子,斜了一邊,就好像椅子的主人才剛剛離開座位一樣。我走近那把椅子,見到椅墊上有個淺色印子。那是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墨水在上面,因為那把椅子是迪臣專用的,我怕他發現,還拿了抹布跟漂白水猛擦,結果墨水是擦掉了、椅墊也褪色了。
「那個笨蛋,連這種舊椅子也運回來…」嘴裡這樣說,我的眼眶卻忍不住溼了。

跟以前一樣,牆上的玻璃板上貼著許多迪臣做過的設計案的相片。伸出手我撫摸著那些護了貝的相片,那些有著我跟迪臣許多共同回憶的設計案。我注意到,有一張不該出現在那裡的相片…那是我幫JC設計的,台北的房子!

我轉頭去翻以前放檔案的櫃子。裡面有很多的吊匣,很容易就找到了好幾個以前不存在的新匣子,因為,過去所有的檔案都是我貼上標籤的,只有那些是迪臣自己的字。舉目望去,那些都是我到peter那邊之後所做的case,當然,也包括了得到設計賞藍公館的案子。這些匣子,都加上了close封印的貼紙,唯獨一個沒有。

「mergen,JC Taipei project」

吊匣裡沉甸甸地裝滿了許多資料。包括我從一開始畫的草圖,還沒被迫修改之前的原始草圖的副本,以及每一次我修改過之後的副本。然後是建材傢俬的明細,施工過程中的問題,以及最後完工的所有成屋相片。甚至,還有我跟JC在屋子前面拍的合照,跟我的獨照,那張是JC說要拍下來留念的獨照。原來,相片他給了迪臣。

「妳已經知道了,其實一開始我找的是迪臣。」背後傳來JC的聲音,顯然他從剛才,就已經來到屋裡,只是我過於專注,一時沒有發覺。
「當我跟慕儀打算到台灣置產,就找上他做設計。可是他告訴我,沒辦法接下我的案子,把case轉介給了你們公司,還指定要找妳畫圖。本來我看到妳的設計圖,並不覺得哪裡有問題…」他搬了一張椅子讓我坐下。
「可是你從一開始就拼命挑剔、把我的圖改得亂七八糟的…」我把玩手裡的吊匣,撫摸那個由迪臣親筆寫的標籤。
「那是他的意思。」JC拖了把椅子,在我前面跟我對坐,認真地看著我。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由他來做顧問,替我把關。初時他看見妳的圖,他笑了,我以為他很滿意,可沒想到,他要我退件。他說,JC,這不是你的tone…」

我含著眼淚看著JC,只覺得自己從頭到尾像個傻瓜,被這兩個大男人玩弄著。
「你們很壞,一起作弄我。」

可是我同時也明白了迪臣的用心。
他看見我完全模仿自他的手法,初時是很驕傲的,那就像是,父親看見女兒一樣…在他眼裡,我就像是傳承了他的風格的徒弟一樣,所以他才會笑。
「我知道…所以他才要你退件…他希望我,能夠脫離他的陰影,不要做他的影子。」

我想起當我真正把JC的房子當成是自己的家一樣,費盡心血去構思,想像如果是自己住進了那樣的屋子,會是什麼感受…我一步一步,從無到有地跟JC一起完成了這一個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天地。

可是我們忘了一件事──房子的女主人,是慕儀,不是我。溫柔安靜的慕儀,看著JC每一次到台灣之後的細微轉變,她隱約知道丈夫有了異心。可是她始終是沒有聲音地、安安靜靜地扮演守在幕後的角色,就好像在外人面前、她是不存在的一樣。直到她親眼在屋裡,見到我們抱著。

那個地方是她的傷心地。所以後來JC才決定把房子賣了,我也因為那樣,選擇離職。因為,我沒能把那個case做好…我太自私了,沉浸在對迪臣的思念裡,卻以為自己也能夠同時愛著JC。

人的心裡,真的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嗎?
JC說,他愛慕儀、也愛我;我愛迪臣、也愛著JC。那麼迪臣呢?他愛著Stanley,也愛過我嗎?

JC把律師給的另一個信封交給我,要我打開。我點頭,用迪臣的拆信刀,把信封拆開。裡面是一張大額支票,跟一張信紙。那是迪臣親筆寫的信,只有一行字,
「飛吧,mergen。我唯一能為妳做的,就是給妳一雙翅膀。」

我忍不住悲從中來,懷裡的吊匣連同資料整個嘩啦啦地掉在地上。這時我注意到那張我的照片背後,有幾個鉛筆寫的草字,很淡很淡的字。

「Miss U」


離開香港以後,我用迪臣給我的錢去了英國唸書,唸他讀過的學校。那間寫字樓由JC替我找人管理,等我讀完書回去開業。此刻我正用著迪臣給我的翅膀飛翔著,穿過白雲、穿過山水,沿著他曾飛過走過的旅程,一路往前。

故事說完了。

在鐘文音的「寫給你的日記」一書中有這樣一句話,
「朋友問我,如果有一雙翅膀可以飛翔的話,想飛去哪裡?我說飛去台北啊,飛去看我的愛人。『那一定是一雙注定悲涼的翅膀。』當我說出愛人兩個字時,心底浮現了這句話。」

假使此刻有人問我,
「如果有一雙翅膀可以飛翔的話,妳想飛去哪裡?」那麼我的答案一定是,
「飛去看我的愛人啊,如果可以的話。」

只是我希望,那不要是一雙注定悲涼的翅膀。

−完−

.2006年9月7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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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淪.章之七.星星墜落的都市

「好吧。我應該下定決心…」

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扶住浴缸邊想站起來,沒想到一陣頭暈、手一個打滑,整個人沉了下去。是因為「溫泉水滑洗凝脂」,還是我胖得像個楊貴妃已不可考,總之我滑進了浴缸水裡,兩腳來不及蹬,就只那樣一秒,我幾乎貼近了死亡。沉入水中時,我幾乎以為我要死了。那一瞬間我腦子裡閃過的,是遺憾,是恐懼。我不能死,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綠色的藥浴水灌進我的眼睛、我的口鼻裡…迪臣,我還沒見到你,我…

混亂中我再次抓住浴缸邊緣跟把手,好不容易撐起身子,整個人發抖、心臟還狂跳著。擦乾身體我穿上睡衣,再套上外套﹙因為死peter在外面﹚。我心裡想,如果剛才跌倒時撞昏了,搞不好就死在浴缸裡,然後被peter跟夢夢發現,還全身光溜溜被看光…越想越好笑,擦著頭髮開了浴室門出來。

沒想到我眼前的畫面卻讓我說不出話來。

Peter抱著夢夢,那畫面像是一隻北極熊抱著一個小洋娃娃那樣,讓我震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我不記得了,因為我身子一軟整個人眼前發黑、倒了下去。

等我醒來,人已經在醫院了。送我去醫院的,當然就是peter跟夢夢了,只是我醒來時,身旁還有朱麗。她正跟安琪通電話,然後把電話拿到我耳邊,讓我跟安琪說上兩句話。
「青,妳沒事吧?豬麗說妳昏倒啦…」安琪高八度的聲音傳來,我閉上眼睛覺得震耳欲聾,
「妳小聲點,我頭好痛。」
「噢…sorry啦,我這邊收訊不太好…」

「那樣,你們先回去吧,我明天沒課,我在這裡陪她。」朱麗見我跟安琪說話,轉頭跟旁邊的夢夢peter說話。
「等等!」我側過頭,喊了一句。
「啊?什麼?」電話裡的安琪問。
「不是妳啦,是他們!就是你peter,還有你、湯夢夢!」
「啊?什麼他們?誰是peter?跟湯夢夢又有啥關係了?」安琪越搞越亂,我索性把電話還給朱麗。
「你們今天,把話給我說清楚。」我瞪著peter,也看了夢夢一眼。
夢夢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好像就要昏倒一樣,peter卻伸出手,摟住了她。
「就像妳看到的那個樣子。我愛她,我要帶她走。」

這下,天下大亂了!原本替大老闆搞掩護的peter,竟然愛上了老闆的女人!
「呃,我、先出去一下,我得打個電話,順便去護士站辦一下豬青的住院。」朱麗尷尬地笑了笑,拎起手袋往外走。
「唉,你們…」我翻了翻眼睛,只覺得天旋地轉,只好躺回去。
夢夢坐了下來,peter拍拍她的肩膀,
「青,事情不是妳想的那個樣子…」夢夢輕聲開口。
「甭解釋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們打算怎麼善後。」
「我會去跟老闆說。就算丟了差事也無妨…」peter握著拳頭,好激動。
然後他們告訴我,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相愛的。其實也不多久,就是在夢夢跟梁永齊的事被我撞破之後。
「孩子呢?妳肚子裡的孩子…」我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問。
「是永齊的。」夢夢肯定地回答我。
「我沒碰過她一下,」peter接口,
「我希望能名正言順之後,才真正跟她在一起。」看見peter那麼認真的表情,我突然覺得有點感動,看不出他平日一副好色豬八戒的模樣,竟然也是個正人君子啊。
「那樣…」我正想問他們的打算,病房的門被推了開,穿著醫生袍的男人,帶了兩個護士,後面跟著朱麗,虎虎生風一起走進來。

Peter跟夢夢站了起來,護士過來幫我量體溫。
「戴小姐,感覺怎麼樣?還會不舒服嗎?」醫生拿起我的病歷,面帶微笑地問。
「嗯,除了對聲音有點敏感,其他還好耶。」我坐起身來。
「還會覺得暈嗎?頭時常痛嗎?」
「還…還好耶。」我看看週圍的人,覺得難為情。
醫生在病歷上寫著字,然後收住笑容,
「上次妳在門診檢查的片子,我調出來看過了。幫妳看的醫生,沒有建議妳要回診嗎?我發現妳的耳朵靠近腦部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瘤。這個瘤,壓迫了半規管,所以有時候妳會有暈眩的情況,嚴重的話妳會完全失去平衡喔。妳開車嗎?如果有,那我強烈建議妳一定要開刀。」
「喔。」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只是小手術,大概只需要2個小時。不過術後最好保持安靜,大概住院3到5天就可以了。出院以後先戴耳罩或耳塞,一個月左右就會完全復原。」
其實,我並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只知道,好像很嚴重,雖然死不了、但是開車時我確實時常莫名頭暈。第一次跟JC相遇時,就是因為一下子暈眩才會跟他擦撞的。只是當時我以為自己是一時的失神。那一次在JC的工地,我摔了一跤,還有在浴缸裡跌倒也是。

「你們哪一位是戴小姐的親屬,可以幫她簽字的?」護士拿著資料轉頭問大家。
「呃…」大家面面相覷,因為跟我熟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人在台北,近親只有已過世的父親,媽媽那邊的親戚幾乎都沒有來往了。
「我來簽好了。」
我轉過頭,見到JC站在病房門口。

在醫院跟JC的見面,是我始料未及的。之後他就跟家人離台了,從此不再踏上台灣的土地。

我從沒想過自己經歷了生死關頭之後,接著會是他出事。手術還算成功,可是我幾乎喪失了右耳的聽力,但是能不傷到腦子已是萬幸。在家裡休養那段時間,都是朱麗來照顧我。她跟我聊了一些住院開刀時發生的事,包括了JC出錢替我付完開刀費跟醫藥費,還留了一些錢給她,請她幫忙買補品給我補身。朱麗對他的態度很冷漠,因為她認為,
「他大概是想用錢彌補妳吧?男人…難道以為金錢萬能嗎?」
「他沒有欠我什麼,何必彌補?是我欠了他呢,這人情、我要怎麼還…」我搖搖頭,突然覺得好空虛。

JC幫我簽字動手術之後,當晚就離開了台灣。新店山上的房子,聽說交給了朋友處理,而他的書店,也並未依照原來的計劃進駐台北。我猜想,是因為出於對慕儀的歉意吧?他完全斷絕了跟台灣的所有聯繫,包括我。

那一晚他在病房跟我獨處的幾分鐘時間,他只是告訴我,他決定接演一部武俠大片,不久、即將出發到新疆的K2山區拍片。然後,他跟朱麗辦完開刀手續、替我付了保證金跟醫藥費,匆匆離開了醫院。

JC復出接拍一部金庸的武俠劇,外景遠赴新疆崑崙山拍攝。

我說的「換他出事」,是他在拍片當地發生了意外——因高山症引起的休克,整個人陷入昏迷,當地的醫生放棄了希望,把他轉回了香港的醫院。意外地我接到慕儀的電話。
「請妳來一趟香港好嗎?我讓rochas去接妳,可以的話我會想辦法也安排妳見一見迪臣。」她怕我不答應,因此提出了交換條件。

我是因為這樣,踏上了第一次往香港的旅途。

腦子裡想著迪臣,我就要到迪臣所在的城市了,可是此刻,JC也正與病魔糾纏著。一個半小時的飛行時間很快就過了,去新竹也不過這個時間,但我卻覺得這段旅途好遠、好遠。那是我跟迪臣的距離,還是我跟JC的距離?

飛機在一片燈火輝煌的九龍塘上空盤旋著,就像滑翔機一樣繞著圈。我想像著自己乘著落葉,緩緩飄落在這個有著迪臣與JC的美麗都市。城市的燈光,近得像是可以伸手碰觸到的星光。我興奮得幾乎站起來,忘了身上還綁著安全帶,差點笑出聲來。
「太美了…實在太美了!」
飛機著陸之後,整個飛機上的乘客都熱烈鼓掌。據說,因為太靠近市區,所以啟德機場的起降一向屬於高難度,可以平安降落,大家都十分開心。初次搭機的我,無從比較所謂的happy landing,只巴不得快點下飛機,能夠腳踏實地的,踩上這塊土地。

很神似我們桃園機場的入境大堂,我見到拿著一張卡片,上面畫著一個女生的豬臉,還寫著大大字的「mergen」。那是穿著帽T的 rochas。
「hi,」我開口,他立即接過了我的手提行李。
「come on, mon is waiting.」他說著拉住我的手,帶我往外走。他比我高大很多,只是滿臉稚氣,要不然,也許人家會以為我跟他是情侶也說不定。

外面的馬路上,停了很多紅色的計程車,車頂上的燈牌都寫著「的士」。
啊,我真的來到了香港!我在心裡讚嘆著。他帶我穿過馬路,再走過一段路,遠遠見到一部閃著黃燈的休旅車。我看見車窗裡,正引頸盼望的慕儀。為了照顧JC她整個人都消瘦了,幾乎是前胸貼後背那樣憔悴。我眼眶一下子熱了。
「謝謝妳願意來。」她在車上握住我的手,
「醫生說,他昏迷太久,腦部可能已經受損了…復原的機會不大。醒來之後,他誰也不認得,也不肯說話、不願理人…可是我覺得他會好的,我不相信他會就這樣子一輩子…mergen,妳去看看他,也許能讓他記起什麼…」慕儀握著我的手說。
我對她充滿了愧疚。從機場到醫院的路上,因為rochas也在,所以我沒敢說什麼,倒是rochas透過後照鏡看了我幾眼。
「I don't understand why she could help.」他嘟嚷著,但還是熟練地開著車。我很想問他,
「do u really get driving license?」但還是住口了,因為他開得比我好太多了。
我們到了一家教會醫院,rochas去停車,慕儀帶我去病房。到了病房門口,見到一個護士走過來,對慕儀說,
「啊,佘太,我正找您,醫生要跟您談談。」
「妳先進去,等等我再來。」慕儀拍拍我的肩膀,跟護士一起離開。

推開病房的門,我看見,坐在床邊上,正拿著一本舊書很認真看著的JC。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比平常還要蒼老一點。時間好像凝固了似的,我遠遠站著,而他就這樣靜靜看著書,一動也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久也未可知?突然,他嘆了一口氣,抬起頭。
「ringo…」他喊。我以為他叫慕儀,可是我身邊沒有人。
「ringo…妳終於來看我了!」他又喊了一聲,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JC記得的,是以前的事。他記得他剛認識的慕儀,還是中學生的年輕女孩。而他說過,我跟慕儀年輕時很像。因為這樣嗎?

那一晚我住在他們西貢的家裡。
「真的很謝謝妳,至少讓他願意開口說話了。」慕儀帶我去一間客房,窗簾外面遠遠可以看見海灣,風景極佳。
「妳好好休息。明天我讓rochas帶妳四處走走。」她打開房間裡的五斗櫃,告訴我哪裡有毛巾,連盥洗用品都幫我準備了整套新的。
「慕儀,」我握著旅行袋的手,微微顫抖。
「我,真的很抱歉…」自己的丈夫,竟只認得外遇的對象,這對於一個跟他相識相愛20幾年的妻子而言,是多麼痛苦的事。

當我跟JC被慕儀撞見的那天,我看見她在屋裡手腳慌亂、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忘了拿東西…的士在等著、我馬上走。」她說完,慌亂地撿起掉在地上的袋子,急急地轉身往外走。她開門的時候,竟然怎麼都打不開鎖,兩手抖個不停。

我心裡很酸。無意之間,我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女人啊!我衝過去跟她道歉,以為她會生氣,會罵我。可是她卻只是握了握我的手,然後走了出去。我跟JC面面相覷,然後要他馬上開車帶我下山,趕快去飯店找慕儀。

「沒關係,妳不用自責。我慶幸那個女孩是妳,迪臣說,妳是個很的好女孩,難怪…難怪他…」慕儀說著,掩住了臉,雙肩劇烈地顫抖著。
我忍不住抱住她,這段時間以來,她一個人承受著巨大的痛楚。先是丈夫有了異心,再來是拍片出了意外,陷入昏迷──連醫生都宣布放棄的絕望狀態。她是那麼堅強地忍耐著,甚至把我找了來,只要有一絲絲能喚醒他的機會,她都願意。
「請妳原諒我的幼稚跟衝動…以後我不會了。JC是很好,可是我喜歡的永遠只有迪臣一個人,我不會再讓妳難過了。」
「至少這證明了他是個值得愛的好男人。」她也伸手抱住我。

婚姻是兩個人,跟一個家族的事,女主角永遠只能有一人,否則就不會圓滿──現在已經不是古代那種,可以為了圓滿而成全自己所愛,去跟別人共浴愛河的年代了。慕儀還是一直是那麼溫柔地對待我,那讓我更下定決心不能使她痛苦。

我在香港待了幾個星期,中間rochas帶著我到處去走走。
JC開始會認人了,也慢慢記起一些往事。我告訴他,我不是ringo,初時他一臉的疑惑。後來我跟他說,你們的孩子都好大了,要上大學了,他還是一臉莫名。但是,最後他似乎理解了。之後,他越來越清醒,就好像,剛睡醒一時不清醒,但是一但真正醒了,就會完全清醒那樣。只不過,JC還需要時間。

他的記憶,就像上了鎖的抽屜。只是一時遺失了鑰匙,並沒有失去什麼。當鑰匙找到,所有的抽屜一個一個地打開,內裡的東西一件件地拿出來重新溫習過,就會想起。當時人們都以為他就算復原了,也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活躍於舞台,那段日子,慕儀不眠不休地守著他,陪著他度過那一連串幾乎是沒有希望、黯淡的歲月。

迪臣還是不肯見我。慕儀打了幾次電話,但結果都是一樣的。我說,沒有關係,我來並不是因為可以見到他。我只是來,做我應該做的事,那是我欠了他們夫婦的。

rochas問我想去哪看看?我說,薄扶林的港大。
他一臉詫異,
「哪有人去港大觀光的?至少也去去山頂啦,海傍啦…」
話是如此,他還是帶著我去了一趟香港大學。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迪臣讀過的學校、JC也讀過的學校,置身其中是什麼感覺。

位於港島西邊的港大,有如城堡般矗立在山頭。rochas停好了車子,帶我步行上山。我們走過長長的階梯,沿途有好多學生嘻笑談天走過。回頭看,其實學校是在半山腰,假如不小心摔倒,真有可能一路從山上滾到山腳下的西環。

我們來到圖書館跟活動中心,沿著山勢往上蓋的教室一層一層往上,每一棟都是以著名人士命名。我唯一有印象的,只有「邵逸夫樓」──我再沒知識,也知道邵氏電影公司的邵爵士呀。然後我們繞過了新式的建築群,來到了舊式建築區。那些房子,真的很美。我想起迪臣說過一點學校的事,什麼利瑪竇堂何東這類的怪名字。夕陽西下時,路燈亮了,殖民時代就有的西式建築美得像一幅畫。

我遠遠眺望維港,海上還有貨櫃船穿梭著。rochas指著遠處,一一告訴我那是什麼建築,哪一個是港澳碼頭,哪邊是西環街市。那些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建築,對我來說好陌生,就好像,此刻我心裡的迪臣。

真正到了香港,我才知道,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他。
我以為,能呼吸他呼吸過的空氣,踩踏他走過的土地,就是一種幸福。可是末了我卻發覺我的貪心,我還想見他,還想跟他說我喜歡他。
「mergen啊,妳是不是很喜歡我uncle?」
「嗯?」我愣了一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我帶妳去見他好嗎?」rochas拉住我的手,帶我往山下走。
「這裡是以前daddy的學校,也是uncle的學校啊。我聽過mon跟uncle dickson提過妳,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可是我看得出來,妳很喜歡他…」rochas開著車帶我往另一邊山路走,
「他就住在薄扶林。」

那是一個很寬廣的私人社區,我們沒有住戶許可,進不了大門。警衛的說詞是,我們要找的人出遠門不在,怎麼樣也不讓我們進入社區。rochas罵了幾句粗話,我只得把他拖走。無功而返,他跟我道歉,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妳不要灰心啊,總有一天一定可以見到面的…」
我笑笑沒說話,轉頭去看窗外的相思樹林。

滿山的相思樹,能否帶走我的相思?我不想再帶著悲傷渡日了…我在心裡這樣想,隨手擦去了眼角的眼淚,要rochas帶我去山頂。
「很快就要回台灣了,我得像個觀光客一點,不然豈不是白來了?」
「好呀,晚點我們再去吃一次甜品呀,前次妳說好吃的那一個。」
「哪一個呀?你是說滿記?還是燉奶?不如都去。」說到吃我又精神起來。
rochas笑出聲來,
「這麼多都去,不怕肥死嗎?」
「反正外號都叫豬青了,不怕啦。」
「豬青啊?沒那麼誇張吧。」他瞄了我一眼,其實我不算胖子,只是臉圓。
「那是因為,我有個同學叫朱麗,以前在學校都叫她豬頭麗,還有一個豬琪,我們是豬頭幫呀,哈哈哈。後來豬琪減肥成功當了空姐,豬頭幫只好解散啦。不過她們還是習慣叫我豬青囉。」
見我笑開了,rochas似乎安心了點,輕快地轉動方向盤,往山頂方向開去。

JC的電影在一年以後才真正殺青,一向演歌雙棲的JC沒能配合電影推出唱片,一直到隔了幾年才又重出江湖在紅館開唱,原因其實是他的呼吸系統當時還未完全復原之故。電影上映時,意外地成功,票房超越了JC過去所有的電影,甚至打破歷年賀歲片必定是大堆頭影星演出搞笑片的慣例,這是後來的事了。

回台灣之後,我辭職了。
不為什麼,一來我開刀修養,然後又跑去香港混了三個禮拜。缺席兩個多月,哪家公司忍得住?二來,JC的案子,我覺得我徹底失敗了。

離開公司,我覺得自己像是失去方向的風箏──唯一跟世界有所連繫的部份,是我對於室內設計的熱愛跟執著。可是,此刻我只覺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樣,不知道生存是為了什麼。廿幾年來的人生目標,像是滿缸的水突然被拔掉塞子,幾秒的時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找了一間裝璜公司,戴上棒球帽、穿著牛仔褲當監工。我不想再畫圖,只是當個什麼都不懂的監工,老闆有時也讓我去量尺寸,跑跑腿之類的。最好笑的莫過於有一次,接了個男子三溫暖的局部裝修,要替他們加裝幾扇玻璃屏,一時找不到人手,便叫我去了。到了那裡,我表明身份,就有人帶我進去。

正當我拉著捲尺量尺寸時,身後的大螢幕正播放著A片,只看見一堆穿著浴袍身上刺龍繡鳳等油壓的大男人,或看電視、或看書報,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著卷尺,一邊聽著女人嬌喘著說「亞美蝶」一邊丈量。我滿臉通紅、尷尬得要死!

總之,我什麼雜工也做,反正,工作只是活下去的手段。像是空心娃娃的生活,一直持續到,peter把我找出去見面。

那天我們談話的內容大概是,他要找我回公司去幫忙啦,夢夢已經移民去上海之類的瑣事。想起peter跟夢夢的事,還像昨天剛發生一樣,我虧了他幾句,幸好梁永齊是個怪咖,他知道夢夢愛上peter之後,竟把夢夢當自己女兒一樣,替她辦了一份豐厚的「嫁妝」,送她去了上海。
「我自己很快也要動身啦,那邊跟JC的書店合作案,要開始進行了…這次案子能拿下來,真是靠妳了。」
「JC?他好了嗎?正常了嗎?」我隨口問,之前以為案子吹了,沒想到敗部復活,公司竟然拿到上海的合作案。
「講得好像人家秀斗了一樣,什麼正常不正常的。人家很好啦,活蹦亂跳的,再正常不過了。聽說復出拍片很順利,邀約不斷哪!不過他想專心搞上海的案子,都推了。」
我滿臉狐疑地看著peter,可能消息沒公開的關係吧?再想想,也許這大半年之間,JC已經復健得差不多,又回到片廠繼續拍片了也未可知?

peter見我發呆,跟著又開口問,
「怎麼樣,之前去香港、見到迪臣了沒?」
「沒有,他不肯見我。」我無精打彩地玩弄木質的咖啡攪拌棒,上面有著漂亮的紅糖結晶,遠看倒像是褐色的水晶。
「果然,就像他的調調。我們在英國的時候,他就是那副死脾氣了啦,只要他決定的事,死也不會改的…唉,這下真的要死了…」peter說到一半,突然停住。
因為,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你說什麼?真的要死了?誰要死了?」
「好啦,我老實告訴妳,可是妳不能激動喔!」
「你廢話什麼!」我站了起來,只差沒掄起粉拳。Peter揮揮手要我坐下,嘆了一口氣,
「迪臣時間不多了。」
「你剛不早說!」我又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peter找我出去,其實只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可是他這個阿呆竟然廢話了一大篇,才講到重點。
「我怕妳受不了…他突然回去是因為,Stanley時日不多,他希望自己能親自照顧Stanley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可是,他自己也發病了…我想他不願見你,原因是這樣。」
「受不了你個大豬頭…老娘…老娘的神經最大條了…怎會受不了!?」雖然我幾乎是用吼的吼出來的,可是卻已經淚水爬滿了整個臉…。
「Stanley,就是你之前說的,他的lover?」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又坐回位子上。我怕再激動下去服務生會趕我出去。
「那是我們的系主任。」
Peter告訴我,迪臣到大學都有女友的,只是,他似乎對於同性也會有特別的感覺。那讓他一度很困惑。並不是說,他覺得同性戀是錯的,而是,這樣他到底算不算是「同志」呢?在他來說,也許愛情跟性別無關吧?所以他能夠喜歡同性,也會愛上異性。

假如是以前,聽到「雙性戀」就會覺得,比單一性別的戀愛更奇怪。可是如果就精神層面來說,愛情一定得局限性別嗎?或許對某些感情細膩的人而言,不一定。而從小就具備男女情感特質的迪臣,或許也為此感到困惑不已吧?

喜歡過異性的他,為什麼遇見Stanley時,也會有那種戀愛心情呢?
「如果要用一句話形容我們系老闆,那我只能說,就像是『老了的迪臣』一樣吧。」peter說。我撇撇嘴,
「你不如說,像迪臣的老子。」
「嗯嗯,沒錯!倒真是像這種感覺,他們兩個在一起就是很投合、很有話講。所以後來他們在一起的事曝光,大家都很驚訝。因為系老闆已經結婚啦,在英國這種傳統社會的國家,還是會被側目的。」
「後來他們沒在一起嗎?」
「沒有耶,迪臣他媽媽氣瘋了,說要告死Stanley啊。那時候他媽咪幾乎是以死威脅。一狀告到學校之後,系老闆被迫辭職,後來還離了婚,然後不知所蹤。」
「好可憐。」我嘆了一口氣。
有什麼,比相愛的人活生生被拆散呢?雖然這個叫Stanley的老頭,是我的「情敵」。可是,我潛意識裡,是希望迪臣可以幸福的。
「後來迪臣畢業之後,他媽咪要搬回香港。他不想,就跑到台灣來了。一待、就待了快十年。直到…」
「直到他媽媽過世?我記得前幾年他媽媽車禍過世時,他曾經回去好多次。」
「嗯,不過他不是為此回去定居的。是因為,他找到了Stanley。」
「喔…」我點點頭,
「所以我去香港,他也不見我嗎?他終於可以毫不顧忌地,跟他所愛的人在一起了,所以不見我嗎?」我忍不住,又想掉眼淚。在peter跟馬汀這兩隻豬頭面前的好處就是,我可以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他們,真是我的好哥們。

要不是迪臣,我不會認識JC。要不是因為慕儀,我也不會知道迪臣的下落。要不是因為JC出事,慕儀不會找我去香港…這一切,就好像連環扣在一起的鍊子,一環扣一環。而這個鍊子的銜接者,就是迪臣。

「不…戴青,他很想見妳的。」peter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慰我。不過他遞過來的是他常擦汗的手帕,我馬上做出一副驚嚇的表情。
「拿錯了,拿錯了。是這個…」他拿出紙巾。
「討厭,人家已經很難過了你還搞笑…」我又想哭,又想笑。
「去見他吧。雖然我覺得這次他也一樣會拒絕妳。」

.待續.

.2006年9月6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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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淪.章之六.不該跨過的界限


插圖:蔡虫 (本圖業經授權) 原始出處:蔡虫 地下室

「為什麼要這麼驚訝,」JC披著我給他的毛巾、在廚房摸摸弄弄時,我裹著厚外套坐在高腳凳上看。

因為新家是美其名的「一房一廳」,其實就是個大套房,只是客廳用一個小吧檯隔了個廚房,然後再用和室紙門隔了臥房這樣。除了我自己帶來的簡單家具,屋裡是很空的。
「因為、因為…」我結結巴巴說不上來,只是腦子混亂地看著洗手做羹湯的他。

「為什麼要來?」我很想問他,但是卻也說不出口。
當我開門見到冒著雨來看我的JC時,確實給嚇了一大跳。他拎著一大袋食物,說帶東西給我吃。
「我問過馬汀,妳一個人住,生病了沒人照顧。怕妳病壞了,房子弄不好,怎麼辦呢?」他手裡握著湯瓢,轉頭微笑著說。我心裡一驚,怎麼我想什麼他都知道?
「好啦,熱好囉。妳餓壞了吧?」他把一鍋熱騰騰的魚片粥端過來,然後盛了一碗給我。

「粥底是我請酒店廚師熬的,台灣買不到碎米,要不我會自己弄。我請他們照我的方法做,溝通很久呢。」
港式的粥品其實不像台灣賣的那種加蛋加料的花式廣東粥,他們是用磨碎的米去煮成白粥,再加上干貝、魚湯下去熬煮,乍看就是白花花的一片。至於台灣的海產粥,則刻意使用白飯去煮,顆粒分明。

我握著碗,只覺得喉頭滿了、怎麼也吃不下。
「怎麼了?不合口味嗎?」
「不…不是。」趕緊拿著湯匙舀了一瓢,溫熱的粥帶著魚片的鮮甜,香氣蒸熱了我的眼。
「…很好吃。」
「那好,全部都要吃完噢。生病時吃這個,很快就會好的,每次太太感冒,我都是這樣煮…」
「嗯,嗯。」我低垂眼簾,一口一口把粥往嘴裡送,眼角卻忍不住冒出淚水。

為什麼要掉眼淚?

我以為我想念著的應該是,同樣會煮這種白粥的迪臣。此刻,我竟然連他的長相都快記不住了。為什麼在我眼前的,不是迪臣,而是他呢?
「以後你不要來了。」我感覺眼淚落進碗裡,但是仍然不停下來,一口一口地吃完那碗魚片粥。
「啊?我惹妳生氣啦?」本來微笑著看我吃粥的JC愣了一下,
「沒有。」

你讓我想起迪臣了。

「不開心的事,不要再去想了。讓妳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真是個狠心的傢伙。」JC搖搖頭,一副很理解的表情。
「沒想。」跟我演雙簧嗎?心裡正這樣想,不對不對,他應該不知道我的事才對呀?
「誰告訴你的?」我脫口而出。
「呃,也不是…原以為妳跟martin拍拖呀,問他怎麼妳病了不來看妳。正好peter也在,他就順口講了一句,妳喜歡的也是個香港人,不是martin…」JC一臉尷尬,只得說明原委。他越說,我越難受。
「什麼『也是』啊,有很多個香港人嘛?個死peter,等我返工讓他死呀!」我握著拳頭說著不標準的廣東話。
「哈哈哈…」JC忍不住笑出來,大概我亂講一通很好笑吧?
「幹嘛笑啦…」我難為情可是眼淚還是不聽話,就像玻璃窗上的水滴似的,不休不止。

「妳真的很可愛,我太太以前的廣東話,也是這樣…常常不知所云…」

JC的中日混血兒太太,其實一開始也不懂中文。因為受日文教育,媽媽也沒特意教她,直到認識了JC,兩人除了英文信,慢慢她也學了中文,JC則學了一點日文,一方面他要發展日本市場,另一方面也為了愛妻。

吃完東西,我去洗了一把臉,刷完牙又躺回床上。
JC拿了CD播他的歌,靠在我的臥舖旁邊,翻看雜誌。紙門隔開的空間是用木質地板架高的複式地板,我DIY的棧板臥鋪沒派上用場,立起來靠著牆邊放,當做預備鋪。因此我只在複式地板上直接擺了床墊,再用床單紮好。
「妳休息吧,等下妳睡了我會自己走。」
「你太太一定很幸福。」我突然冒出一句,然後別過臉去,閉上眼。
「是啊。」我見不到他的眼神,只聽見他的聲音,突然覺得很心痛。

雖然他近在咫尺,卻跟迪臣一樣,離我好遠。

夜裡我體溫又升高,輾轉昏沉,只覺得自己口唇乾燥欲裂。醒來時一身的汗,眼角都是眼淚。一起身,冷毛巾從前額掉落,床邊地板上,放了一大杯水。JC靠著紙門,身上蓋著看了一半的雜誌,側著臉睡著。

本來以為他走了,沒想到卻還在。

喝了一口水,聞到檸檬的氣味,原來是加了一點鹽的檸檬水。我突然有點感動…他跟我,也不過只是業主跟廠商的關係,卻把我當成朋友一樣看待。那讓我想起了老太太跟迪臣,以及過往每一個把迪臣當做是自家人一樣看待的客戶們。

我輕輕起身,從壁櫃裡找了一條換洗用的被套,儘量不驚動他地,替他蓋在身上。挪開他手裡的雜誌時,聞到一陣很淡的檸檬味。我想像他在我睡著後,自己在廚房擠檸檬的畫面,突然覺得有趣。
「唔,」JC睜開眼睛,睡眼惺忪,
「啊,吵了你,對不起。」幾乎是同時,我們說出同一句話。

愣了幾秒之後,我忍不住開始笑。
JC騷騷頭,帶點難為情的表情叨叨唸著說,他看書看到不小心睡著了,很是尷尬。我只覺得他的表情超可愛,好像出糗被逮到的小孩一樣。
「真抱歉,你是客人、還讓你睡地板…」笑到後來我覺得自己良心不安,人家來探病,來看顧我,我卻笑成這個樣子。
「我好多了,不如你回酒店去休息吧?」
「嗯,妳睡了我再走。」JC還是那一句,撿起掉在複式地板上的冷毛巾,從地上爬了起來去浴室換洗。
「真的不用啦,你不怕待久了感冒跑到你身上去呀?」我裹著被子坐在床鋪上說。
JC從浴室出來,回到床邊坐下。
「看妳睡著以後,好像很難受,我不忍心走。妳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很辛苦吧。」
「習慣了。」
「那人真狠心,怎麼可以丟下妳自己回港呢?」他皺皺眉,脫口而出。
「你又來了,」我苦笑,
「他不是我的誰,一切只是我的單相思而已啦。」
「說不定他知道,只是不說而已。」JC拿了冷毛巾給我。我擦了一下臉,然後擦擦脖子。毛巾裡有滴露﹙家用消毒水﹚的氣味,那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一點也不想承認,這味道也讓我想起迪臣。

我很喜歡這個牌子的消毒水味道,所以盥洗檯上擺了一瓶,流理檯上也擺了一瓶。儘管其他類似的品牌,像沙OO、依OO陸續出了洗臉洗手的產品,我仍然獨鍾這個只有消毒水、藥皂跟藥膏的冷僻品牌。

在芳香精油療法紛紛出頭的年代,我還是保持使用滴露拖地的習慣,洗衣服時也會放一點進去消毒殺菌。而讓我開始用滴露的,其實也是迪臣。一開始是見他在辦公室挽著袖子幫忙打掃阿姨搬東西,後來他要阿姨在每次拖地時加進一些滴露,我才知道原來這樣東西,在香港是很普通的家用消毒水。

「妳哭了嗎?」
我搖搖頭。

「他已經不在了,」我想起peter說的話,
「他已經不在了,妳應該要好好振作起來,過妳自己的日子。」
跟著peter時他不止一次說過這話,可是我只記住了他一緊張就冒汗,總是掏出那條在褲袋裡給壓得扁扁的小手帕,猛擦汗的表情。我刻意地,不去記住他說的話。

「迪臣說,要妳忘了他,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
「迪臣說…」

「你走吧。」我呼出一口氣,感覺自己被掏空了一樣,
「反正你們終究都會走。」
「妳讓我走,我就走。但是妳別再哭了,眼睛都紅了。」JC嘆了一口氣,替我擦去眼淚跟鼻涕,好像照顧小孩一樣的動作。
他越是這樣說,我越想哭。說也奇怪,以前的我什麼都不在乎,只是拼命壓抑自己,可是認識了JC以後,我變了,我變得愛哭、容易感動,一點事就能讓我潸然淚下。
「青青,妳乖,別哭了噢。」他伸手摟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背,像哄孩子似的。
我竟沒像以前那樣抗拒,過去的我從來不讓人碰的,別說擁抱,就是連勾肩搭背也不肯的。但我卻讓JC抱了我,還像哄小孩一樣拍我的背「惜惜」﹙台語唸秀秀﹚。

難道,我把他當成自己老爸了嗎?他兒子只比我小了沒幾歲。正在這樣想的時候,他鬆了手,要我躺下好好睡覺。
「妳的樣子,跟ringo很像,我是說,剛認識她的時候的樣子…」
他口中的ringo﹙日文「林檎」,蘋果之意﹚,就是他太太。ringo有個中文名字叫做慕儀,前面則冠了他的姓,家中長輩都是以中文名稱呼她,只有JC私下保持對她的膩稱。
「是嗎?如果你們有女兒,那樣可能跟我像姊妹也說不定…」瞇著眼睛,我開玩笑地說。然後感覺剛才服下的感冒藥生效了,全身倦怠。

「嗯,說不定呢。」他在我嘴唇上,吻了一下。
他只是輕輕啄了一下我的嘴唇,隨即挪動身子站起,準備回酒店去。我伸出手抓了抓,撈到他的褲腳。
「別走…再陪我一下。」

我想起朱麗的話,然後想起夢夢。我可以把他想成是,看見女人就想要的登徒子,好色之徒。或是有了老婆卻在外面打野食的忘恩負義的臭傢伙。可是,我卻一點也做不到。他明明是個好人,怎麼看都是個沒有缺點的好男人…也許,這就是他的缺點吧。只是,我卻並不會因此而討厭他,相反的,我越來越喜歡他。我心裡知道,我並沒有把他當成是長輩看待,即便他兒子只小了我沒幾歲。

「我好像,喜歡你了呢。」睡著之前,我冒出這一句。
「別說話了,睡吧。」JC重新坐回我身旁的地板上,摸摸我的臉頰,像是撫摸他養的貓咪一樣。

喜歡一個人真的這麼容易嗎?那樣,我對迪臣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真的?還是那只是我少女時代的一個,不可能達成的夢想?遙不可及的夢想。

慕儀到台灣來的日子,就是完工交屋的時刻。

這天,JC在新屋子裡辦了簡單的party,他很客氣,堅持要請所有參與工程的師傅們一起同樂,我們在院子裡烤肉,JC下廚煮了一些料理,有西式的冷菜也有中式的點心,然後他忙進忙出地,親自掌廚,
「BBQ我最有心得啦,」他滿面笑容,招呼大家儘量吃。
「歡迎大家。」端著飲料從屋裡出來的漂亮的女人,略豐滿的模樣看得出已經做媽媽很久了,她身旁跟著一個時髦裝扮、穿著垮褲還戴墨鏡的大男生。
「這是我太太慕儀,還有…」那個大男生,本來幫媽媽端著乘滿了雞尾酒的玻璃盆,他把盆子放上桌,摘下了墨鏡,
「我兒子若謙!」
「妳好呀,我知道妳…」他開口講話,卻是十足港腔的極爛普通話。
「rochas,no!」慕儀隨即變了臉色,開口制止了他往下說。
我愣了一下,不是因為原本溫婉的慕儀突然態度大變,而是,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叫做佘若謙的大男生,長得跟迪臣好像!

「為什麼不能說啊?」只聽他壓低了聲音喃喃自語著,
「rochas,幫我進屋去拿一些冰塊出來。」慕儀若無其事地微笑著,然後她很親熱地過來拉我的手,遞給我一杯冷飲。
「啊,戴小姐,天氣熱妳用點涼水,」我的視線卻跟著長手長腳晃進屋去的佘若謙跑。
「謝謝。」馬汀伸手幫我接了杯子,
「青青,看帥哥看昏頭啦!」死馬汀用手肘頂了我一下,我才回神。
「才不是!」我嘟著嘴瞪了他一眼,抬眼看了在一旁料理著烤肉的JC,只見他正望著我。
「親愛的,換手吧,不累嗎?」慕儀靠過去接手掌廚的工作,好讓JC可以下來休息。他們之間交談都是用英文,輕聲細語的聽起來好溫柔。
「過去陪戴小姐講講話吧。」她看了我一眼,拿起手巾替JC擦了一下臉。
我尷尬地一笑,手裡端著JC給我的紙盤,裡面堆滿了剛烤好的牛排跟蔬菜。JC把圍裙脫了下來,交給了慕儀,還在她耳邊輕輕一吻,擦擦手端了一杯飲料走過來,
「好吃嗎?我煮的呀。」

盤裡的食物我一件也未動過,於是拿起一塊小羊排,無滋無味地咬了一口。此刻,我突然又覺得JC離我好遠好遠。彷彿那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帶著熱粥來探望我的人,並不是他。

也是,房子完工了,一切就結束了。我也該,退場了呀!

「慕儀喜歡你幫她布置的房間嗎?」我勉強開口。
「嗯,不過他們這次來還是先住酒店的,有些私人物品還未送到呀,好像是運輸報關慢了。」
「噢。這樣子,今天你不是要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了?」
「我前天就搬進來啦,還從頭到尾自己再打掃過一次,呀,馬汀沒告訴妳嗎?」
我轉頭瞪了正跟木工師傅聊天的馬汀一眼,顯然他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正開心地傻笑著。
「還習慣嗎?」我問。畢竟,他才是業主,我投入再多的心血,也不可能以主人身份親自體驗那種入住的感受。
「當然,一切都很舒適。」他微笑著,就像從前那樣溫柔地看著我。
「都是妳的功勞。」

我想像著迪臣,當他每一次完成一件作品,把屋子交給屋主之後的感覺。他是否也像我此刻一樣,有著無可言喻的驕傲與不捨,就像自己的孩子長大了,要出去獨立那般的感受?

「hey, mergen!」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我一下,我回過頭猛一看,竟然是佘若謙,JC他兒子。
「rochas, u must call her daicing.」JC出聲,眼裡閃過一絲的厲色,
「why? i heard mon and uncle call her mergen…」
「怎麼了?」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父子倆「烙英文」。突然,我想起了什麼,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大聲地問,
「為什麼你們知道我叫mergen?」

「坐吧。」慕儀端了一杯凍檸茶給我,然後倚著JC的身旁,坐了下來。
我們在一樓的書房裡,透過彩繪的玻璃窗,還能看見屋外大家仍然開開心心地享用美食。佘若謙正把玩著一個籃球,跟馬汀在院子一角的小籃框那邊聊天。
「其實,一開始介紹我們找上妳的,」JC開口,
「是迪臣?」我忍不出脫口而出。
慕儀看了JC一眼,點點頭。我想起很久以前,馬汀隨口跟我說的,
「業主是透過一個香港設計師找上我們的…」

「是我們拜託他推薦一個好的台灣設計公司…」JC接著說,
「你們認識迪臣?他現在還在香港?他好不好?為什麼他不自己來幫你們弄房子?」我急切地問,
「既然如此,為什麼一開始要瞞著我?」

mergen,是我跟迪臣之間的一個秘密。

平常我們一起工作時,其實,他並不叫我小戴或什麼青青這種噁心的名字,而是跟我父親一樣,喚我mergen。那是我告訴他的小名。然而我卻並沒有讓迪臣以外的任何人知道這個名字,我拜託他在有別人在的時候,就只叫我戴青。

我希望,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已經過世的父親以外,能夠有一個我打從心底喜歡的男人,知道我的閨名。或許可以稱之為「真名」吧,總之,小時候我老爹就是這樣叫我的,他說,那跟我的名字戴青一樣,是從祖上傳下來的。
「mergen的意思是,睿、智、賢,這是滿文。我家祖先是住在東北的蒙古人,這名字就代代傳下來,一直到我這裡。」
「妳父親很有意思,又希望妳英勇善戰,又希望妳集睿智賢於一身。」初時迪臣聽到我的解釋,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沒辦法,到我之前他們都是軍人啊。偏偏我媽生完我就走了…沒哥哥弟弟,當然就只有我接收了。正常,是不可以告訴外人的啦…不過,你不一樣啦,偷偷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吐了舌頭做淘氣狀,
「你只能私下叫我mergen喔,」我又一次提醒。
「所以,這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妳叫mergen?」見他嘴角的酒窩浮了出來,我點點頭,轉頭背對著他假裝很專心在畫圖,其實滿臉通紅。

從那天開始,他就叫我mergen。

「迪臣是我表弟。」慕儀以英語慢慢地說,她不太會說普通話,跟JC不是用日文,就是英文,再不然廣東話。後來的對話,不是慕儀用極破的普通話加很道地的廣東話講的,就是JC翻譯的。
「有一天,他突然回了香港,我們以為是姨姨過世了,他暫時回來處理瑣事,很快又會像以前那樣,過到台灣。可是,他卻住下了…我們原先就計劃,要在台灣弄個房子,才找他幫忙。可他說,他不再畫圖了,讓我們去找一個叫做mergen的女孩子…」
「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因為他不希望給妳太多壓力。所以從到至尾,都不讓我們吐露這件事。如果不是rochas說漏嘴了…都怪我,平日我跟迪臣打電話,都是稱妳為mergen,他聽著聽著,就記住了…。」

我想起peter說的,
「迪臣要妳忘了他,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我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他還好嗎?我可能再見到他嗎?」
慕儀跟JC對看一眼,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mergen,忘記我吧,好好過妳的日子。」我彷彿聽見迪臣這樣說。然後我想起之前JC在我家裡跟我說過的話,
「那人真狠心,怎麼可以丟下妳自己回港呢?」
「說不定他知道,只是不說而已。」

眼淚,就這樣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之後不管JC跟慕儀說什麼,我都沒有辦法止住哭聲。那天晚上,我因為哭到累了,睡著在書房裡。等我醒來,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坐起身,頭痛欲裂。

屋裡隱約有人說話的聲音,我側耳傾聽,是慕儀跟JC,還夾雜著rochas的聲音。他們講廣東話,我是完全聽不懂的。末了,聽見關門聲,然後屋裡又安靜了。我昏昏沉沉地坐在窗前,過了很久很久,才聽見JC走進書房的聲音。
「青青,醒了?」他就跟以往一樣,輕輕地叫我。
「嗯。」
「餓嗎?」
我搖頭。其實我覺得自己好丟臉。好像他們一家人都知道我喜歡迪臣,包括迪臣本人,可是卻也人人知道,迪臣不願見我。
「妳真的,應該清醒一點。」JC用力抓住我的手,
「他一點也不值得妳為他哭。」
「不要批評他,」我脫口而出,頂了他一句。
「妳有問題嗎?他哪裡好讓妳這樣牽掛著他?」
「不要你管!」我使勁地掙開他的手,衝出房間。

他在我心中是完美的!因為我得不到他,所以他會一直是完美的,沒有誰,可以改變我的想法!我是這樣相信的。

JC轉身拉住我,認識他以來我沒見過他這般懊惱的表情。他把我摟進懷裡,
「青青,別再為他掉眼淚,好不好?」
「不要你管啦,不要你管!」我用力掙扎、又踢又踹想把他推開,直到發現掙脫不了,只能放聲大哭。也許,這一天裡面,我已經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都哭完了。
「為什麼他不要見我?我喜歡他,我只想再見他一面…」我在JC的懷抱裡不停地問,眼淚跟鼻涕混在一起,好髒又好噁心。可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只是一次又一次讓我的眼淚鼻涕溼了他的衣衫。

「妳一定會再遇見的,一定會有適合妳的人再出現的。」他輕聲說,一邊拍著我的背,就像那次我病了,他來看我的時候那樣。

然後,他吻了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任何抗拒,只覺得哀傷。他輕輕地吻我,完全超出了我們之間應該有的的尺度跟距離。而我,什麼都忘記了,我讓他吻了我。什麼都忘記了。

一直到,我們聽見有件東西落地的聲響,從玄關處傳來。我們分開,然後看見了,站在玄關那裡的慕儀。

「耽溺者流於沉淪,沈者還好,溺了就無藥可救了…沉淪不可怕,沉淪只是日常生活的另一種黑夜樣貌。怕的是對生活對感受失去溫度…」

於是,我真的開始,失去了對生活的溫度。

+

我不太記得之後發生的事。
也許是下意識想遺忘,也可能是我真的已經忘記了。

那天晚上我狼狽地回到家,卻見到,哭花了臉的夢夢躲在我家的門口。然後我接到了peter的電話,
「戴青啊,夢夢去找了妳沒有?見到她馬上告訴我啊!」夢夢縮在我的床上,拼命搖頭。
「發生什麼事了?」我不動聲色地問。
「唉,一言難盡啦。又不是演布袋戲?鏘鏘兩聲就可以一語道盡。」
「不說?好吧,再見。」我冷冷掛了peter的線。轉身,定定地看著一臉無辜,兩眼腫得像水蛙的夢夢。

「我懷孕了。」夢夢冒出一句。
「噢,恭喜啊。」我面無表情,卻心亂如麻。我正煩惱著JC跟慕儀此刻可能的爭執,卻什麼也做不了。沒想到夢夢卻跑來攪亂一池春水!
「我想拿掉。」她跟著說。
「什麼?」
「我想拿掉,不要生。」夢夢斬釘截鐵地說,
「我想通了,我不愛他,我根本不要生這個孩子。」
正在我瞠目結舌之際,電話又響了。
「戴青啊,我想過了夢夢除了去找妳,不會去別處…我馬上來,我去妳那邊等…妳見到幫我勸她,老闆求了她一晚上了,可她就是不依…」peter連珠炮一樣講完,連問話的機會都不給,馬上掛斷了。

「等下peter就來了,妳想清楚要怎麼做,妳自己的人生,自己決定。」
「戴青,我想通了,我不能這樣下去了…」夢夢掩著臉,
「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有個正常的家,正常的老公,而不是跟別人分享那僅有的幾分之幾。」

我很想跟她說,夢夢,那已經是非份之想了,難道妳不知道嗎?可是我有什麼資格說她?看著她的臉,我馬上想起JC,想起慕儀。

不到十分鐘之後,門鈴大作,我想也不想就打開了門,果不其然peter正拿著手帕擦汗,左手還拼命在按我家門鈴。
「豬頭!再按要燒掉啦!」
「戴青啊,我跟妳說,事情大條了!夢夢失蹤了!」peter抓住我的肩膀,
「妳幫我想想辦法,幫我想想辦法…」他急急地說,直到,他見到抱著被子坐在我床鋪上的夢夢。

「我去洗澡,限你們十分鐘之內解決!」我板著臉,心裡直犯嘀咕,為什麼出這種事了,來當說客的卻是peter?梁永齊那死老頭呢?當然,我寧願出現的是peter,我可不想大老闆跑來我家!
我抱著換洗衣物,閃身進了浴室。真不方便,要是我自己一個在家,早就裸奔了,根本不用這麼麻煩。嘴上說是十分鐘,我卻放滿了整缸的熱水,整個人泡進去。水冷之前,我什麼話也不想說。

濃綠色的藥浴熱水裡,我深呼吸著,釐清自己的思緒。想起那次去洗溫泉、JC跑上山來找我們,然後跟我去陽明山的事。還有,我生病時,他帶著魚粥來探望我,擠檸檬鹽水給我喝…。我一直以為,他只是把我當成女兒一樣看待。就好像,迪臣幫老太太弄房子時,就真的好像老太太的兒子一樣,因為他的習慣影響了我,我也把JC的房子,當做是我自己的家一樣,認真、在意。有時候,我會有自己才是女主人般的錯覺。當我跟JC討論一些細節處理時,他總是說,
「妳喜歡就好,妳決定吧。」

直到,他吻了我,我才如夢初醒。一切不是這樣的,我們越過了那條不該跨過的界限。如果他不喜歡我,他不會這樣做。可是,我對他的感情呢?我只是一直想著迪臣,他人早已不在,卻又如影隨形在我左右。

我畫的圖,我用的工作班底,我對設計的想法,我用的消毒藥水…我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幻境裡,以為這樣可以把迪臣留在我的腦子裡。我不想去面對那個現實——

他有愛人,他不愛我,不愛女人。

他離開台灣,除了是想去找他分開多時的愛侶,也是逃避我。一定是這樣的…我潛意識裡察覺到,卻不願意承認。peter私下跟迪臣保持聯絡我不是不知道,因此,他知道我念念不忘他,透過peter告訴我,死了這條心吧…。

我很清楚我不愛JC,只是失去了迪臣,我無法自持。在我即將溺斃之前,我伸出的手,抓住了正好在我身邊的JC。

我,犯了不可原諒的大錯了。

.待續.


.2006年9月3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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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淪.章之五.愛情合約

「這裡真是太棒了!」JC很大聲地叫出來,把我狠狠嚇了一大跳。
「啊?」我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他已然大步走過來,開心雀躍有如年輕大男生一般,兩個大手掌用力握住了我的手,
「我想要的,就是這個樣子的感覺!」

老太太年輕時是編輯,老先生則是文字記者,家裡便多了比一般人更多的書,客廳的一角有兩個三米高的雙面書架,頂到天花板,中間有個桌子,便是日常老太太以前寫稿的地方。

老太太好客,很多文學界的朋友,時常來吃飯喝茶,除了像圖書館一樣的布置,客廳是帶點西式風格的,就像電視劇裡會看見的,租界時期的上海老宅一樣。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已經舊了,泛著黃,牆紙也黃了,但是上面的花色仍然清晰可辨。我隱約聽見天花板上的吊燈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響,西式餐桌子後面的牆上掛著的油畫,裡面的老太太跟老先生,和靄地微笑著。

我注意到牆上的時鐘,好像停了。那是黑森林的咕咕鐘,老先生以前去採訪旅行時,帶回來的。那鐘每天都得上發條,現在已經停了;想起老太太在老先生過世之後,繼續每天持續上發條,幾十年都不中斷,如今都成了往事…我的眼眶又紅了。
「阿呀,小姑娘妳行行好,別又哭了,」JC掏出手帕,遞給了我。

他在屋裡轉了幾轉,指指書架跟那些舊書本,
「這個跟這些,我都能買下嗎?當然,還有全部這些傢俬…」
我捏住他帶著古龍水跟一點汗味的手帕,感覺自己終於找到知音──也許算是老太太的知音也未可知?JC轉過身來朝我用力一抱,
「妳真是我的Lucky Star!」
「啊…」我整個臉漲紅了,
「要是沒有妳,就找不到這麼棒的東西啊!」只是被他緊摟住肩頭的那一瞬間,我閉住呼吸,動也不敢動。突然想起來,那好聞的氣味,不就是迪臣喜歡的古龍水嗎?
有一次,他照例出入境以規避兵役法對外僑的法規,回來時就帶著這一瓶愛瑪仕的綠色古龍水。雖然他倆的樣子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我總是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也許,是某些共同點吧?

其實如果沒有JC,這些老東西也沒有去處。我慢慢明白了JC想要的感覺,其實是再好的手工木工也做不到的──歲月的痕跡。老太太的傢俬上,刻劃著無數的回憶,客廳那張老式的單人沙發,把手因為長時間的觸摸,呈現出自然的光澤;就算木工阿伯他們怎麼做,也做不出這樣自然的痕跡。

雖然JC對於我幫他打造的新家並無太多異議,但是在找到這一屋子舊物之前,其實我感覺得出他並不是打從心底滿意的。我們談定了由我出面跟老太太的兒子交涉,把這一屋子的老傢俬原封不動地搬走。當然,老先生跟老太太的油畫,或是某些他們要帶去加拿大的東西除外,也得讓他們開個價,否則便不算是成交。

因為仲介那邊進行得也很順利,因此通知老太太的兒子,回台灣來打合約。搬空了舊屋之後,我也著手準備搬到我新找到的套房。不想搬離舊市區的我,在大稻埕靠河岸的老公寓頂樓,又找到一間小屋子。前任屋主結婚之後搬到夫家,因此這間房子才出租,是賣房子的仲介順手幫我找的,特別優待我免了仲介金,答謝我幫他們清掉那一屋子的舊物。

靠近淡水河的這個河岸,偶爾會因為風向問題聞到一陣臭味,不過,大部份時候是很不錯的。我帶了幾件簡單的東西走,其他只有我請木工阿伯幫我做的DIY家具。我找了個星期天的下午,無聲無息地搬了家,住進這間大概15坪左右,空蕩蕩的屋子。說它空蕩,是因為以前住在長安西路的頂樓,屋裡充滿了迪臣與老太太的布置,刻意仿造地中海風格的房子,相當舒適。

相較之下,此刻新家的寂寞,讓我空虛。

JC打了電話恭喜我搬家,我卻無精打采。
「搬家了,不開心嗎?」他帶著濃重口音慢慢地說,背景還穿插著工人們說話的聲音。
「還好啦,不就是這個樣子。你那邊呢?一切OK嗎?」我讓JC自己指揮搬運工人,把傢俬擺放到他要的位置。
「OK啊,只是少了妳的聲音,少了點什麼。」
「呵呵,沒有我在那裡礙手礙腳,應該大家方便點呀!」因為工地悶熱,因此工人們都喜歡捲起衣服露肚子納涼,我在那邊,他們反倒不好意思。

「今天妳不過來嗎?」
「不了,晚上朋友要幫我慶祝搬家,得跟她們聚一聚。今天就麻煩您跟馬汀多費心了。明天我畫完圖再過去看看。」
其實就接近完工了,我反而覺得不捨。案子結束,JC的家人也會到台灣來看看,加上他的新書店要開始進行籌備,可能也會忙碌不休吧。

我能做的,只是給他一個舒適的,在台灣的空間。

那晚,開著新車來接我的,是當空姐的小富婆豬琪──這傢伙,據說釣上一個富家子弟,正陷入熱戀之中;她的新車,是追求者送的。精明能幹的她,其實在飛航當中早就不乏追求者,這次來頭不小的這個大了她十來歲的男人,是個離過兩次婚,替家族企業在上海打天下的二代企業家。

「他在跟我第三次約會時,就要求我搬去跟他同居…」豬琪拿了條冷毛巾擦臉,我們三個女生裸著身體坐在溫泉餐廳的SPA裡面享受蒸汽浴。
「嘩呀,沒想到,妳的進度大躍進啊,我還以為,豬青會第一個銷出去咧,沒想到讓妳給追過去囉!」
「妳還真厲害耶,跟小開同居…哇~~~」對於我跟豬麗來說,那還真是遙不可及的事,
「拜託,我也只是在單戀,哪能跟大美女比啊。」我搖搖頭。
「誰在說妳的單戀,妳不是,這陣子跟妳的業主走得挺近的…」豬麗歪著頭,打趣似地看著我。
「哪有啊,那只是工作。」我嘟著嘴,拿我的毛巾猛擦臉。
「我也這樣覺得耶,豬青,以前見面妳都會不自覺談論妳的前老闆,可是最近妳的話題都是繞著那位先生打轉…妳確定,你們之間沒什麼?」

「我…」我愣了一愣,
「確定啊。」別過頭去,我撇撇嘴不講話。
豬麗笑了一笑,看得出我很懊惱的表情,於是轉頭去扯開話題,
「對了,豬琪,妳還沒說妳答應搬去跟他同居了沒耶。」
「噢,對厚。答應了啊,不過,我要他找律師…」
「律師?」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是呀,我可不想白白浪費我的青春在一個老男人身上。我要他找律師,保障我跟他在一起之後的權利。不是我現實唷,人家可是冰清玉潔好人家的女兒,怎麼能說同居就同居呢?要是給我老爸老媽知道,不打斷我的狗腿不可。那樣,我還能飛嗎?而且你們知道的啊,我家裡狀況也不怎麼好,雖然不必靠我的薪水過日子,但是好好一個女兒就這樣跟人家跑了,妳想…」
「也是啦。」豬麗讚同地點頭,我在一旁替豬琪的精明程度乍舌。

接著她談起對方在律師見證下,跟她簽下協議書的事。老男友承諾同居的時間之內應該給她的生活保障,以及相關權益。也就是說,豬琪仍然可以飛,但是幾年之後如果兩人分手,可以得到某些補償。因為對方才經歷第二次的婚姻失敗,其實並不願意馬上正式跟她結婚,卻是打從心底喜歡她的,因此才有誠意訂下這份合約。

相較於豬琪的愛情合約,我突然想起了沒有名份的夢夢。一陣子沒聽到夢夢的消息,她好像沉默了不少。也可能是因為我忙著JC的案子,所以忽略了她也未可知?

洗完了溫泉SPA,我們正準備要上樓去大吃一頓,卻聽見包包裡的手機有未接來電的提示音。原來是馬汀打的,我回了個電話給他,只聽見他似乎正在開車。
「累死啦,ㄚ頭妳很快樂噢,洗溫泉洗到不接電話啦!」因為這家溫泉餐廳的包廂訂位需要VIP卡,所以我是請馬汀幫我訂的,自然他清楚我的行蹤。
「JC想去找妳,我跟他說了地方,等下麻煩妳招呼他啦。」
「啥!?」
我拜託豬琪跟豬麗先上去點菜,然後自己坐在玄關等。不多久,見到JC自己走了進來。
「你來了。」我站起來,帶他上樓到我們的包廂。
「嗯,不會打擾你們吧?馬汀說這邊很特別,是近來台北很棒的消閒場所,所以我才想來看一看…」
「不會啦不會,託馬汀的福我才訂得到位子,要不然這邊的預約已經排到三個月後啦。」
帶著JC到包廂,正在翻看menu的豬麗跟豬琪,不約而同地愣住。

尤其是豬琪的反應超誇張,她指著JC,結結巴巴了很久,才蹦出一句,
「你、你、你、你….」
一連你了四五次之後才講出後面那句,
「你不是JC嗎!?」
「哇~~~」豬麗也一樣,完全不顧形象地大聲叫出來。

當下我真是窘,只想挖個洞躲起來。對於我來說,JC只是客戶,我根本都沒去想過,他對別人有什麼意義。因此當JC溫文有禮地跟她們兩個人打招呼、入座時,她們兩個就像發了瘋一樣,突然變得好活潑,圍著他嘰嘰喳喳起來。而且講的都是,我根本不知道的事。

原來,我的兩個同學,比我還上道啊。

我在旁邊像個外人似的,從頭到尾都專心吃菜喝茶,好像他們三個人是在演戲,而我是觀眾一樣。JC完全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倒是挺高興有人認出他了,從頭到尾都笑臉迎人地跟她倆瞎起鬨。我這才知道原來朱麗跟安琪,從小都看JC的電影長大,只有我這個笨蛋,連他唱過什麼歌都沒聽過。

後來,JC去洗溫泉而離座時,豬琪嚷嚷著,還不忘記叮嚀我,等下除了合照還要幫她要簽名。
「嘩呀,豬青,真有妳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耶!JC耶,實在太…太厲害啦!」
「什麼厲害,人家是我的業主,是客戶啊。」
「是這樣嗎?那他幹嘛大老遠跑到山上來找妳呀?吃飽沒事幹啊?」
原本一臉開心的豬麗,則突然拉下臉來。
「豬青,妳怎麼了,妳不是一向最看不起第三者?難道妳跟夢夢混久了,也被她同化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豬麗已經接著講了下去。
「還是,妳也變了?放棄自己做人的原則,只想自己快樂,不管別人的死活?」

「妳在講什麼啦?」豬琪跟我面面相覷,豬麗才嘆了一口氣,
「妳們不知道,JC在剛出道不多久,就已經結婚了嗎?豬青跟他走這麼近,不怕被人說話嗎?」
「啊!?」豬琪的反應比我還大,
「我是他的影迷歌迷耶,怎麼可能我不知道?」
「妳忘記我爸是幹什麼的了?我爸在電影公司上班,這種明星八卦我早就聽都不想聽了。雖然他從來不提,對這種事也低調,不過結婚是事實,承不承認都是事實啊。」
「啊呀,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因為成龍的關係吧,成龍以前不是有個日本迷姊為他自殺,之後只要是香港明星去日本發展的,對自己的婚姻就大都很保密…」

她倆還在七嘴八舌,我卻聽得無滋無味。其實,我大概也猜得出JC已經結婚了,像他條件這麼好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女人,除非他是同性戀,否則豈不是不正常?只是,對我來說,他只是業主,只是客戶,有沒有結婚,與我何干?人家也沒有對我怎麼樣,我幹嘛沒事問那麼多?

散場之後,豬麗坐了豬琪的新車走,我則禮貌性地,陪JC一起從外雙溪,繞到陽明山去逛一逛。
「這邊的夜景,跟我那邊的不一樣呢。」我們在馬槽橋那邊看風景,天氣變得跟山腳下完全不一樣。我知道山上氣溫不同於平地,卻沒料到溫差這麼大。我縮了一下臂膀,不過在我身旁的JC也沒帶外套,我們兩個都穿得很單薄,夏天呀,誰會裝帥穿什麼外套風衣的。
「是啊,台北有好幾個地方看夜景,但是大都很遠,不像你們香港,像是伸手可以撈到星星一般的近…」我攀上橋墩欄干,往天際伸出手。
「小心,」JC連忙靠了過來,怕我一不小心,就會摔落橋下見不到底的河谷。
「沒事啦,哈哈哈。」我笑出聲,兩腿小心地箍住欄干,大著膽子坐上去,
「以前我唸書時,跟同學都這樣玩的。」
「太危險了,妳先下來,」他皺了皺眉頭,作勢伸手要我扶著他下來。

「不會怎樣的啦,」我沒把手交給他,故作瀟灑地兩腿一蹬,從橋墩欄干上下來,沒想到落地時,卻踩了個空,大吃一驚,整個人往前摔了出去!
「呀~~才說要小心嘛,」JC連忙伸手抓了我一把,我整個人靠在他的手臂上,但還是擋不住那衝力,膝蓋一彎跪了下去。

下山時,我沒說話,只覺得丟臉。
JC也沒說話,專注地開著車。只教了他一次,他便認得路,因此我閉口不講話,只有收音機裡傳來時下的流行歌曲。
「你太太跟孩子,什麼時候會到台灣來?」我轉頭去看車窗外,順口就問了出來。
JC完全沒有驚訝的表情,也許他認為我應該早就知道了,他嘴角有個淺淺笑容,似乎想起什麼開心的事一樣,
「下個星期啊,我兒子最近有比賽,他打曲棍球…」
「嗯,所以你太太會跟孩子一起來嗎?」
「是喔,」他點點頭,然後叨叨絮絮說起他唸高中的兒子參加球隊的事。

「啥,你兒子這麼大了,那樣你幾歲結婚的呀?」我有點吃驚地問。
「大學畢業那一年呀,在香港人來說…我是早婚了點啦,不過,如果當時不結婚,真怕我太太會跑掉呢。」接著他就說到當初他跟太太相遇時的故事。

有點像是童話故事一樣,他們是在一次dinner show時相遇的。當時,還在讀大一的他跟團友一起,受邀到日本飯店表演,台下坐著的,是住在香港的日僑學生們。不經意往台下一望,他的視線定在一個才十來歲的文靜少女身上。表演結束之後,那女孩來到後台要求簽名,因為這樣結下一場異國姻緣。

他的年輕妻子,當時是交換學生,有一半中國血統的中日混血兒。兩人後來魚雁往返,直到他大學畢業,立刻赴日求婚。還未完成大學學業的日本娃娃,就這樣嫁給了他,隨他離鄉背景。後來JC的家族事業轉移到加拿大,妻兒也一起移民。

因為唱片公司顧及日本市場,因此他結婚生子的消息都未經公開,也是為了保護他的家人。但是圈內人幾乎都知道,他早已心有所屬這件事。

原來他大了我不止十來歲,要不是我父親很老才生下我,搞不好JC也能當我爸了。這傢伙,還真是駐顏有術呀!聽見他初次談起家人,我竟不會有不舒服的感覺,由此可見,我真的並沒有像朱麗說的那樣,對他產生業主客戶以外的情愫。

下到山腳下,台北下起了雨,然後我也病了一場。
可能是在山上受了寒氣之故,頭痛欲裂,然後眼淚鼻涕齊來。請了一天病假之後,未見好轉。馬汀吵著要來看我,想把我架去給醫生看,不過我拒絕了。病成這樣,能見人嗎?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眼睛跟鼻子都又紅又腫的,鼻水還是像關不緊的水龍頭一樣滴著水…,因為這樣滿腦子混亂,根本無法思考。

一個人躺在家裡,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孤單。

第二天夜裡,熱度還是沒退,我咬著溫度計,起來上廁所。坐在馬桶上,我才想起自己已經一整天沒吃沒喝了,乾燥的嘴唇上結了一層硬硬的膜,就連尿液的熱度都很嚇人。這場來勢洶洶的病,真是要人命,當下我決定隔天早上一定得去看醫生…。走出浴室,我望著外面大玻璃窗上,掛著一串一串的水珠,

「如果雨還不停,能出門看醫生嗎?」我伸手去摸摸玻璃,觸手冰涼,那些漂亮的水滴不斷地變大然後凝成一道水流往下滑,然後再結成水珠、再往下滑…然後我聽見了電鈴響。拖著腳步去應門,一邊看牆壁上的時鐘,已經快十點了,難道馬汀那豬頭真的衝來了?
「誰啊?」我啞著嗓子問,一邊拉開不鏽鋼做的大門。

大門外,站著的是被雨淋得一身狼狽的JC。

「哇!」我大吃一驚,顧不得自己穿著睡衣,頭髮亂七八糟,眼睛鼻子還紅紅腫腫的,整個人往後「彈」出幾呎。

.待續.
 
.2006年8月17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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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淪.章之四.驍勇善戰是戴青

「那個…JC先生,我…」坐在JC面前時,我還覺得一切好像是假的一樣。
大大面的落地窗外,是車水馬龍的中山北路。別人忙上班,我卻坐在五星級飯店裡好整以暇地吃早餐。
「叫我JC就好啦,先吃東西呀,妳不餓嗎?」JC面帶微笑地握著刀叉,一邊切著盤裡的早餐火腿肉,一邊看著我。
「早就餓死了」通常都到公司樓下才買早餐的我,心裡一直在OS。加上用了一整夜的腦,說實在不餓才怪。
「可是…」
「放心啦,我想過了,案子還是交給你們搞吧。這樣妳能安心吃了?」

我愣了一下,什麼話都還沒說,他就答應了?
「我想,妳一定做過功課了,說吧,妳想怎麼搞呢?」他低垂眼簾望著水煮蛋,慢條斯理地在敲蛋殼。
「嗯…JC先生,你是否喜歡舊的事物呢?我是說,那種很舊的、古董類的東西。比如說,舊家具、舊書…當然不是破爛的那種,是有細心照料、維護的好東西。」我吃了一口炒蛋,香濃的鮮奶油味洋溢在嘴裡,那真是幸福的滋味啊,可是我竟在這種時間談case。

「很喜歡啊,否則也不會買下那間屋了。」
「這樣,你可以放心的房子交給我,我會弄成你想要的樣子的。我…」我還想繼續往下說,不過他卻阻止了我,
「好啊。下次回來之前,希望已經開始動工了。我等著看妳的好成績啦。」
「不想知道細節嗎?」我一臉疑惑。
但他只是微笑著,搖搖頭。
「上次妳不是說,會把那間屋當自己家一樣搞嗎?那樣就夠了啊。吃東西吧,別忙說話,吃完東西我得收拾行李,準備上機場了。」
「嗯。」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地,開始狼吞虎嚥狂吃。我還真的是,餓了呢。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放心。挑戰才要開始哪,我真想快點吃完馬上回公司去,把我腦海中現有的畫面畫下來!

兩個星期以後,當JC再一次從香港到台灣來的時候,室內的結構部份,已經大致完成了。也就是,配線、管線,天花板、牆壁跟地磚等,都已經處理完了。翻掉原本的拼木地板,客廳鋪上了一般商業空間才會採用的清水磚。清水磚又叫尺二磚,是紅色的窯燒磚,因為燒成的過程採用傳統隧道窯,因此每一片都有深深淺淺不一樣程度的紅色,偶爾會有火印﹙fire mark﹚,讓磚子本身呈現自然的不規則花紋。

整個屋子,因為紅磚、白牆,洋溢著一股帶點地中海情調的復古風格。牆上我用立體浮雕漆混合著麥穗顆粒的效果,讓師傅抹出一片片的自然花紋。幾個對外的大窗,我選了折疊式的橡木窗框,但不是歐式的推開窗,畢竟這座山在台北地區算是溼氣重的,外窗我用了可以防溼、防風的氣密窗,內窗才採用木質處理。折疊窗打開時是往兩邊折,關上時朝中間對闔,玻璃則鑲了手工彩繪玻璃去搭配。

「是要弄咖灰廳喔?戴小姐?」老木工師傅幫我裝旋轉木梯時,一口台灣國語地問我。
「不訴啦,係ㄎ一ㄚ.ㄍㄟ。」
「啊耐ㄟ做嘎按捏,嘎那咖B廳咧?阿捏買安抓ㄎ一ㄚ?」(ㄎ一ㄚ就是台語的「站」,也就是廣東話裡說的「企」,但在台語指的是「住」的意思,師傅問我怎麼把住家搞得像咖啡廳。
「某啦,等家具搬進來哩斗哉呀,某港款啦!」我說,等家具搬來就不一樣了。

這個老師傅很好笑,他是從迪臣那年代我就熟識的老人家,兒女成群了根本不用工作,但他閒不住,只要有手工的案子,一樣每天早早起,跟兒子們出來上工。以前,都是靠我跟他溝通,不然迪臣就得跟他雞同鴨講很久,再不然只好找他兒子來「翻譯」,但總是不那麼切題的感覺。不過老師傅很棒,只要跟他溝通好,他做出來的木工品,不管是旋轉梯、還是線板,踢腳板,都是最精準且精致的。

粗重的活兒交給了兒子們,老師傅跟我在一旁指指點點,指揮他們。
「樓頂斗某港款啦,哇樓腳挑缸用安捏,因為厝主甲意跨珠啦,哇夠金賊珠買搬來捏,以後看起來斗ㄟ形ㄎ一ㄚㄍㄟ啊啦。」我用破破的台語跟師傅說,樓上的臥房就不會像這樣了,只有樓下故意弄得像咖啡廳,以後還要把很多書跟家具搬來,看起來就會像住家了。
「喔、喔,安捏喔。安捏計咧厝主,馬系讀冊郎厚!」屋主也是讀書人噢?他問。
「唔係咧,伊系唱歌ㄟ。」我故意唱反調說,屋主是歌手,唱歌的。
「啊?」老師傅被我講得一愣一愣的。
「今馬ㄟ郎今奇怪,唱歌ㄟ愛看冊喔?」他一臉疑惑,自言自語說現在的人真奇怪,唱歌的藝人會愛看書?(因為老一輩人覺得不愛讀書的才會做戲子)我在旁邊簡直要笑出來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JC是個愛看書的歌手,還是會唱歌的讀書人?但總之,就是這種感覺。他從小生長在很多書的地方,視讀書為理所當然,也喜歡書的氣味。但是他也喜歡唱歌,喜歡表演,喜歡出出風頭,又能賺到錢。可是他還沒忘記父母的期望,好好把大學讀了畢業,甚至因此曾經中斷過一年多沒有上台演唱。

那次在「告別的年代」,我就注意到他身邊放著一本書,去跟他吃早餐時他也帶著書。而且那些書,都是有點歲月的舊書,看得出經過無數次的翻閱。說起來,當我在飯店的玻璃窗外找尋餐廳裡他的身影時,還覺得低頭看書的他,比電影裡的他好看幾百倍。他不算是帥哥,只是會裝扮。但是他又不花俏,不像同期那幾位藝人張國榮啦、譚詠麟啦,這幾位那麼喜歡打扮得像花蝴蝶。

趁他去洗手間時,我曾翻了一下他的書。哇咧,英文本的商業理論…這啥米東西啊!我想起馬汀說的,
「JC大學唸的是經濟系啊,跟音樂其實完全沒有關係。」當下我腦中浮起滿天的ABCD跟數字。
書裡面有一些地方有鉛筆記號,書籤夾在他剛才看完的地方。這習慣,現在的人幾乎沒有了──我又忍不住想起迪臣。有時候我會惡作劇把迪臣的書籤移位,他都不會發現。因為那都是他讀了千百次的老書了。

怎麼又想起迪臣呢?我搖搖頭,讓自己專注一點在工作上。屋裡師傅們正在做最後的木工修整,鋸台的聲音、砂紙磨擦的聲音,榔頭敲打的聲音…整個屋裡是木材的芬芳氣息。我覺得有點熱,有點昏沉,可能是這兩週以來連夜趕工的結果吧。眼看就要有個段落了,JC也已經又回台灣了,應該會有個滿意的畫面吧!

我走進洗手間去洗臉。
一般裝修房子,浴室跟廚房都是最後才進場的。一方面怕施工的工具碰傷了昂貴的衛瓷,另一方面也怕灰塵跟垃圾會堵塞管路。不過,我做的案子(該說是迪臣做過的案子),卻都反其道而行。他會第一個把浴室廁所做好,清理乾淨,讓施做的大家都有個舒服的環境可以上廁所。當然他會要求工人小心使用,「不然弄壞要賠喔!」他還會故意誇張地講,好讓平日粗枝大葉的師傅們,愛惜屋主的東西。
「沒用過,怎麼知道是不是哪裡有問題?」這是他迪臣的論調。
「反正屋主入厝前,我會請清潔公司整個弄乾淨。我可不想聽到屋主搬進來之後,第一晚就打給我抱怨,迪臣啊這馬桶怎麼馬上就不通了啊!」

因為這樣,此刻我能夠坐在乾淨的白瓷馬桶上,看著牆上我用玻璃馬塞克拼貼出的漂亮圖案──我很無聊地把梵谷的向日葵,拼貼在一樓洗手間的牆上了。上完廁所洗了臉,等我出來JC已經跟師傅坐在外面喝涼水了。
「ㄟ,小姑娘,妳也在呀。」他又叫我小姑娘。
我嘟著嘴走出來,雖然我比他小上十來歲,也不用開口閉口叫我小姑娘吧。
「我叫戴青!不叫小姑娘。JC先生怎沒叫馬汀陪你上來?」
「不用麻煩他啦,我自己駕車上來就可以了。看起來很不錯呀,這些師傅木工技術不錯呀。」看來他已經巡過一次工地了。
「那樣叫妳青青好了。妳跟大家一樣喚我JC就好啦。」
他眼裡,帶著笑意看著我。那一瞬間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什麼青青…」我皺著眉頭,話還沒講完,突然腳底一個滑、踩到了不知道誰的工具,就往前面地板趴了下去。那幾秒鐘,大概就只有三個字可以形容──

狗吃屎。

戴青,是我老頭取的名字。可能跟老頭的期望有關吧,所以給我取了個男生名字,不過我並沒有弟弟,一直是獨生女,只是從小被當做男生一樣教養而已。戴青的意思,在我家先祖的語言裡有英勇善戰的意思,可惜,老娘不必當兵,所以完全派不上用場。因為這樣,我很少穿裙子打扮像女生,也是個原因。

結果因為JC一句「青青」,從此以後所有師傅都不叫我戴小姐了,通通故意叫我青青。那讓我有點火大,因為感覺起來一點威嚴也沒有了。不過最沒威嚴的,莫過於我踩到師傅的工具摔了個狗吃屎這件事,而且,我摔完之後,才想爬起來、竟然馬上昏倒了。

等我醒來,只看到所有的師傅都很緊張地,從門外看著我。我躺在屋裡唯一乾淨的場所─浴室裡面。身體底下鋪著的,是師傅們午睡用的墊子,身上蓋著一件風衣,頭則枕在某人的身上──哇!我幾乎要尖叫出聲了,可是才一睜眼,就見到一條冷毛巾在我臉上晃。
「醒了醒了,還要不要叫119啊?」
「應該沒事吧?也才昏了幾分鐘而已,」
「偶看是中暑了。」
「啊厚,山上比較熱啦,她不像我們做工的,整天在這裡看我們,一定會『丟砂』啦!」
不知為何平日嗓門不太大的師傅們,此刻一點聲音就如雷貫耳,我難過地閉上眼睛,
「好吵喔…」
「你們先回去工作吧,讓她安靜一下。」我聽見的,是JC低沉的聲音,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難怪,我聞到一陣陣古龍水味道,覺得很熟悉。
我掙扎著想要起來,一來我實在不習慣躺在馬桶旁邊,二來,我怎麼可以在工作中,躺在別人懷抱裡啊!!
「我…我要起來…」實在是太丟臉了、我只覺得昏倒算是最好的方法,可惜剛才昏倒過之後,現在再也沒辦法昏第二次了。
「妳再躺一下吧,這裡比外面涼一點,天氣真的太熱了。」
動彈不得之下,我只得繼續維持原來的姿勢,躺在浴室裡,還枕在完全不熟的男人身上。
「對不起噢,麻煩你…幫我找馬汀來…」
「martin?我已找了他啦,讓他帶解熱的涼茶上來給妳。」
「噢,謝謝…」

這次JC來台灣,我打算帶他去選家具。因為,我希望他自己決定想要的家具,而不是讓設計師「亂挑一通」(我都忘了我就是那個應該要幫業主亂挑一通的人)。

不過摔那一記之後,我自己也嚇到了,當晚請馬汀帶我去醫院檢查。看完X光片,醫生開了一些藥給我,吩咐我好好休息,多喝水就可以了。
「還好頭沒事,JC說妳跌倒時頭撞到地上,很大聲啊!當場大家都嚇死啦!」
「沒那麼恐怖吧,」我回了一句,
「ㄟ,前面右轉、右轉…」
馬汀連忙切換車道,又引起後面一陣喇叭聲。
「大小姐啊,轉彎早點講啦。」
「嗯,對不起嘛。」
「唷,」他轉頭看了我一眼,雖說是『看』,但眼睛怎麼樣也好像沒睜開過。
「摔了一跤以後,妳人變得比較溫柔囉!」馬汀還糗了我一句。
「有嗎?」其實只是自己也受了驚嚇,還好我沒撞斷牙齒或骨頭,但是摔在地上加上中暑,還真是夠受的了。
「有~~還有啊,JC竟然問我,妳是不是跟我拍拖耶,哈哈哈!」
「啊?啥?」我一臉莫名其妙。
「因為他說妳醒來第一件是就是要找我啊~~~」
「那你怎麼回他?」
「我說,我哪有這麼倒霉…」
要是平常,馬汀一定連人帶車被我踹到撞壁,不過,摔倒之後的我,竟然只是木著臉望著前面的馬路,慢慢地,
「喔。」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只覺得JC的古龍水味,像是橘子的氣味、又像是佛手柑,說不上來的好聞。他拿著手巾幫我擦臉的觸感,好像還殘留在我臉上一樣。

因為天氣熱,所以JC要我別整天待在山上。
除了在公司畫圖,我還會排出一些時間,跟JC去選傢俱,看建材。或許是摔了那一跤「承蒙」他的照顧,突然覺得他這人其實蠻好的,那種感覺,跟他的歌迷說他好是不同的。因為我並不認識舞台上的他,無從想像他是何等身份,只單就兩人一起討論房子、傢俱那些事,覺得他很nice。

這天,我正要出門到工地,卻接到仲介的電話,曾經看屋的年輕夫婦打算再看一次,再決定要不要下訂。於是我只得打個電話告訴JC我要晚到。
「我還在酒店,不如妳繞過來接我。」他在新居落成之前,都住在中山北路的某個五星級旅館,離我長安西路的家,是非常近的。
「你今天不開車嗎?」我一邊按電梯,卻見到大老闆跟peter也從玄關走了過來。
「朋友今天要用車啊,」
「那好吧,等下我忙完去接你。」
「不用,我到妳家樓下等妳吧,走點路也好。」
電梯門打開時,我連忙把手機收好。跟Peter、還有大老闆在電梯裡,氣氛一陣尷尬。
「ㄟ,戴青啊,那個JC Project做得怎樣啊?」Peter又掏出手帕了。
「還不錯,廚具進場了,只剩下部份家具還沒敲定。」
「很好啊!」Peter看看大老闆,又看看我,
「老闆對這個案子期望很高喔!JC先生的書店準備要進註台北,妳這案子做得好的話,我們拿下書店案子的機會就大啦!」
「我會盡力的。」在大老闆面前,我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抬頭。問題是,我們去拿車子還是同路線,那真是夠尷尬的了。

沒想到,走出公司大樓時,大老闆跟我們點個頭逕自離去,只留下我跟Peter。Peter一路上話匣子都沒停過,一直提起JC的連鎖書店近來在亞州地區拓展版圖的事,原來公司除了台北、也希望上海地區能拿下合作案。近幾個月上海公司已經在籌備了,因為大老闆的恩師,在日本也是搞連鎖書店的,目前在上海似乎打算跟JC的書店集團做策略聯盟。
「好啦,我得去接湯小姐了,妳忙妳的吧。」Peter揮揮手去開老闆的車。
「啊?為啥是你去接夢夢?」
「今天他們要去看電影嘛,公眾場合總得小心一點,所以由我去接湯小姐,老闆單獨行動,以免被熟人撞見啦。湯小姐的信用卡,用的也是我的副卡,看起來跟老闆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小心一點總是好。」Peter壓低聲音說完,轉身去拿車。

原來Peter還兼當老闆的打手啊!
萬一真的哪天夢夢的存在曝光了,大家可能只會以為她是Peter的女朋友吧!反正Peter也不像大老闆那麼有名,誰管他要跟阿貓還是阿狗在一起。

開著車我趕著去長安西路跟仲介會合。果然才停好了車,就見到JC戴著他那副大太陽鏡站在我家巷口。我跟他打個招呼,要他先在樓下等一會兒。沒想到他抬頭看看房子,竟說他也想上去樓頂看看。
「從這裡看得到妳的小屋呢,」
我循著他的視線往上看,確實,長安西路這一帶高樓不多,所以頂樓加蓋的白色歐式小屋確實是頗顯眼。
「那樣等等我跟仲介帶人看屋,你先在我家等一下好了。」我把鑰匙交給他,
「但是不准偷看我房間啊,想喝水請自便。」
「yes,madam。」JC微微一笑,接過我那串沉甸甸的鑰匙圈。

看屋的年輕夫婦是第一對來看屋的,不過當時他們對屋子好像並不那麼滿意。
「把這些舊東西都清理掉,應該會比較好。還有啊,樓上那間加蓋,我也想打掉重建,跟樓下打通啊。」看屋的年輕太太指天指地的,對哪裡都不滿意。不過正是因為看似不滿意,才是真正想買的。

只是一聽到人家要把這一屋子由迪臣跟老太太一起弄好的家給「清理掉」,感覺總是有那麼一點感傷。
「對啦,你們交屋之前可得清乾淨喔,尤其是那些舊書啦,髒死了,我看一定很多書虫,一定要叫撿字紙的人搬乾淨啊!」
不知為何,聽到人家這樣對待那些舊書,我突然有點生氣,當下臉立刻垮了下來。不過我也不是屋主,有啥好生氣的呢?送走他們之後,我悶悶地上了樓。經過樓梯轉角,我想起那次回來見到老太太倒在地上的事,眼眶就紅了。

「JC,」上樓開門進屋,卻聽見滿屋子的音樂聲。原來,JC把我放在音響裡的唱片播來聽了。那是他的精選集,他站在音響前面,手裡還拿著唱片的封套。我的小屋是一房一廳的結構,客廳這部份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而JC此刻在窗前陽光下,我只能看見他的剪影。
不知為何,香港早期的華語抒情歌,都帶點哀愁的氣息。一聽見那首帶點蒼涼味道的歌曲時,眼淚就從紅著的眼眶流了出來。我難為情地掩著臉,想要掩蓋自己的失態,只是豆大了淚珠就像斷線的珍珠一樣,不斷冒出來,根本無從遮掩。
「我真的,好捨不得那些東西。」
先前我曾隨口跟JC提過房東太太的事,因此他知道我即將要搬離長安西路的事。見我掉淚,他即刻走過來安慰我、要我坐下。
「小姑娘,別太難過。對某些人來說,舊的事物,有時是沉重的,灰暗的,因此總想掃了個乾淨,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只能說,那些東西遇不上適合的主人罷了。」
「嗯。」我摸摸身下的綠色藤椅,深感不捨。
一旦新屋主把房子買下,這間小屋也會消失,重新整建為跟樓下相連的房子。

後來JC想下樓去看看,於是我拿了備份鑰匙帶他下去老太太的房子。樓下的採光不若頂樓充足,但依然是明亮的,我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客廳,原本寧靜的屋裡,慢慢又有了光采。回頭只見JC瞇著眼睛,臉上出現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待續.

.2006年7月25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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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淪.章之三.愛讀書的老歌手

就在圖被連續退件三次之後,我終於爆發了。

第一次被退件,業主希望他的新居可以不要像一般暴發戶那樣,搞得好像法國皇宮──好。於是我改走溫馨路線,結果業主說他不想自己住在童話世界裡。接著,業務部說,業主希望能夠有復古、純樸、簡單的感覺就好,復古是希望能夠重溫年輕時代的回憶。我去找了很多業主那個年齡的人的流行訊息,還是被退件。

光是一個草圖改了又改,重畫再重畫,說真的以前在Peter那裡我從來沒有碰過這種釘子。雖說常被要求改圖,但多半是細部的修改,或是某些客戶有自主意見的部份,依照他們的想法畫的。像這樣,不知名狀的「連根拔起」從草圖就被退件,簡直就是莫名其妙──換句話說,業主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什麼特定的樣子,只是單純覺得不滿意。

開完業務匯報,跟我搭配同一個案子的業務Martin小小聲說了一句,
「戴青啊,別怪我多嘴,業主說,我們公司那些過往的作品都太匠氣了,再不能做到他想要的,他要換設計公司了。還說,他很懷疑當初怎麼會有人推薦他找我們耶…」當下我撇撇嘴,扔出一句,
「換啊!設計公司那麼多…我們又不一定非得接他case不可,囉唆死了。」

「啊呀呀,息怒息怒,大設計師,我們是服務業嘛!服務至上、服務至上!」馬汀學著Peter的口氣講話,他算是我們公司業務部裡算是最溫和、最好脾氣的好好先生,不管客戶脾氣多大、多難搞,他通常都能擺平;不過這次看起來他好像也踢到鐵板,所以開會時也是一副灰頭土臉。

「他跟我說,推薦他來找我們的,是一個香港設計師…怎麼想也想不到,怎麼台灣跟香港的水平差這麼多…」馬汀好像完全沒察覺我的臉色,一個勁兒往下說,
「馬汀,」我忍無可忍地停下腳步,兩手抓住馬汀的肩膀,
「停,夠了。」馬汀不管什麼時間都瞇著的眼睛,好像突然睜開了一下,
「哇,都說了不要生氣的嘛!」馬汀的臉一下青一下白的,生怕我會拆了他大卸八塊一樣。
「誰生氣了?」我放開手,搖著頭,
「只是要叫你,別再提那個龜毛人講的話而已,聽了影響心情。」
「喔…嚇死我啦,以為妳姑奶奶又要大發威了。」馬汀拿出手帕,擦起汗來,那動作還真像是Peter。
「我有那麼兇嗎?」斜了一眼看他,
「哈,妳不知道啊?自從上次開業務會議妳發表那一番論調之後,大家都說看不出來妳這麼大膽哩,在大老闆出現的時候講那些什麼設計師啊設計匠的…大老闆最討厭人家講那些跟業務無關的事了,所以開會大家都不敢隨便講話…要是照以前,妳早就被掃出會議室了。」
「啊?真的啊?那豈不是表示,大老闆也改變了嗎?」
「就是啊,所以妳升獨立設計師之後,大家都說妳一定有什麼地方是大老闆覺得認可的囉。」

能有什麼被認可的?還不就是夢夢吧。夢夢說過,
「本來我老公想把妳弄走,他怕妳口風不緊。不過我可是盡全力替妳掛保證喔,說妳的嘴巴比蚌殼還緊…」
「我還章魚咧。」當時我是這樣吐嘈她的。
因為夢夢,我保住了工作。這跟專業一點關係也沒有,那讓我,很沒勁。自從那次去她家見她之後,她就開始時常找我聊天,不管我有沒有空,電話拿了就開始打開話匣子。大概當二奶的生活,也是很無聊的吧,尤其是,男人不在家的時候。

「喔。對了,馬汀啊,」我突然腦裡閃過什麼,
「下一次你跟業主見面,我跟你一起去,好嗎?」我故意用夢幻少女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啊?」那呆子仍然一副沒睡醒的表情,不過嘴巴卻閉不上了。

馬汀跟業主,一向都是約在茶藝館見面的。當我裝成馬汀的助理,一起到這家位於敦化南路巷子裡的中式茶館時,覺得很不能理解。
「業主說,這裡很有以前舊年代的感覺,他很欣賞。在香港,很少有這樣的地方。」那是一家店名叫做「告別的年代」的茶館,不知道為何讓我想起以前讀書時,老家附近的一間小茶舖,叫做「小時候」。

「小時候」那家茶館是我很喜歡跟同學一起去的,店裡除了真正課桌椅,還有黑板寫著各式菜單。整個店子看起來就像一個教室,那感覺很棒,因為不是刻意弄的,那些桌子椅子,都是真正從學校搬來的,仔細看,桌子上還有一些刻痕跟塗鴉,雖然刻意用玻璃板壓住了,但看得出那是真有歲月痕跡的陳年舊物。

那個老闆,一定是個很有想法的人。

跟馬汀進了「告別的年代」,只看見店裡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穿著仿古制服,頭上紮著頭巾,然後寒喧的聲音此起彼落的響起,就好像來到了皇宮內苑一樣。
「兩位客倌可有預訂?」負責帶位的男生打扮像個店小二,笑容可掬,
「啊!是JC先生的客人嘛!」
「唔,你記性真好。」馬汀讚了一句,那位帶位店小二馬上回頭朝店子樓上扯開喉嚨大聲喊,
「黃字號包廂有客到!」
我們上樓梯時,才注意到原來一二樓的裝璜真有點像電視電影裡的客棧那樣,特別是二樓的迴廊,讓我想起「臥虎藏龍」裡人家比劍惡鬥的畫面。(P.S.原稿裡是寫龍門客棧)

一路上馬汀大致上介紹了這家店面的布置,除了一二樓是中原風格,二樓還有小包廂適合多人茶敘,但是三樓以上就是獨立的大包廂了,就像「客房」一樣,每一間可以容納將近廿人,還設有個別的盥洗室。四間包廂分別是以「滿、蒙、回、藏」四種風格設計的,採取vip式預約制,不接受臨時上門的過路客。

黃字號是滿族風格,一進包廂就見到許多清裝劇才會看到的擺設。可是,我的視線卻沒像過去職業病一樣,被裡面獨特的裝璜所吸引,而是落到坐在包廂角落的炕上的,那個中年男人身上。
「哇!怎麼是你!」我指著對方,失態地喊了出來。

對方竟然是,上次跟我在路上擦撞的那個人,滿口港腔不知所云的傢伙!
「咦,martin原來你說要帶來的,是她啊?先坐吧,坐下談。」那人搖搖手,要馬汀跟我上炕。
「你們見過啊?」馬汀用眼神問。
「哎唷,說來話長啦。」我扯扯他的袖子,脫了鞋乖乖坐到炕上去。

「martin啊,你不是說你帶助理來,我記得這人是什麼designer的吧?」那人一臉疑惑,
「是是,不好意思,沒想到JC跟她認識啊?」馬汀又掏出手帕來,準備要擦汗了。
「不算認識吧,是我撞了她的車。怎麼樣,小姑娘,車子修好了嗎?怎麼沒致電給我呢?」
「不用客氣了,是我的錯,不干你的事。」我看著那人,此刻他沒戴上那副大眼鏡,更加覺得他眼熟。
「戴青啊,這位就是業主,著名的香港歌手JC。」
「啊?JC?」
說實在,我是個流行白癡。如果要說家俱裝璜跟建材,我可以講上三天三夜不停,可是講到什麼明星八卦,我就像個外星人,完全狀況外,霧煞煞。
「妳真是沒知識耶,人家是有名的歌手,拍過無數電影啊,而且人家八O年代唱片當紅的時候,我看妳還在流鼻涕吧?」馬汀糗了我一句。
嘟著嘴,我白了馬汀一眼。雖然我是七九年生的,誰會認識那種年代的什麼名歌手演員的?被馬汀一講,我腦子裡馬上浮出「邵氏電影公司」、「黃梅調」…之類的老老片。不過再看看那位JC實在不像有那麼老,只是我不看港片,也沒趕上華語歌曲在香港百花齊放的那個輝煌年代,對廣東歌曲有印象,也只停留在九零年的草蜢,張國榮。

「總之我就是有眼不識泰山啦,沒辦法,我不看港片的。」
「沒關係、沒關係啦,這幾年我都退隱了,小姑娘不知道很正常啦。馬汀啊,我的屋子,是不是可以定案了?今次我返港處理一些business的事,再接著去加拿大,希望回到台灣時,你們已經開始動工了。」
「唔…這個…」馬汀一臉的為難,於是我只好開口了,
「實在是汗顏,其實那些圖都是我畫的。今天來,我只是想知道JC先生你到底理想中的房子,是要什麼樣子的。因為,我已經提案了好幾次,您都不能接受…」硬著頭皮講完,我從眼角偷偷看了他一眼。
原以為沒帶圖來他會不高興,卻見到他一臉很詫異的表情,
「就是妳畫的?」

在馬汀的建議下,我們跟業主走了一趟工地。
一路上馬汀叨絮地說著他之前跟工程部的丈量人員來過幾回,因此全沒想過應該帶我一起來一趟──他認為我只需要做室內設計,外觀跟環境與我並沒有太多關係,再者他已找好了配合的景觀設計公司,配合我們做室外的工程。一路上我只是出神地想事情,全沒聽進馬汀的話,我想著的,是方才上車之際,業主竟很自然地走到後座,幫我打開了車門。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迪臣。這個人,跟迪臣來自同一個地方,呼吸過同一個城市的空氣。也許,還曾經在擁擠的街道上擦身而過也未可知?

我跟馬汀坐著業主JC的車,一路搖晃來到山上。
本以為會看到一間別墅型的豪宅,沒想到,出現在我眼前的竟是一間有如鬼屋般,破舊的日本式房子。有著寬闊庭院的舊房子,應該是以前公家的宿舍,經過轉手之後破爛到給人一種「不太能住人」的感覺。難怪,我照平面圖畫出來的草稿,會接二連三給退了件,因為,這房子的外觀,跟我畫的圖根本是兩個世界的東西啊!

「嗯…其實我沒有什麼特別堅持的,最重要是『回家』的感覺…我一直鍾意台灣,除了Vancouver的住家,也考慮很久,今次我想先在台灣置產,買樓是我的第一步,接下來便和朋友合資做生意。這裡便是朋友的舊宅,很平轉讓給我…」
「回家…」我望著在太陽下的舊房子,腦裡浮起很多東西。

「JC先生,如果你願意,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下次您再到台灣來,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我會把這個房子,當成是我自己的家一樣去做的。」我握住拳頭,故作平靜地開口。
「嗯,」那一副超大復古式太陽鏡後面的他,似乎正透過深咖啡色的鏡片注視著我。也許是我的錯覺,只見他嘴角似乎微微地揚起,帶著點猶豫的口氣,
「明天我打算乘午間班機,讓我考慮一下。」
「那就…等您電話了。」martin趕緊回了話,扯著我的臂膀要我道謝。

「無論如何,請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做了一個我想也沒想過的動作──行了一個九十度鞠躬禮…好吧,也許沒有九十度,至少也有六十度。那大概是我從事這個行業以來,最謙卑態度的一次。事後只覺得自己白癡,馬汀在我背後忍住笑,一直到業主帶我們下山,我們告辭下車之後,馬汀就在路邊狂笑了起來,
「哎唷喂呀,看不出來…戴青,妳…妳也…也會有這種時候…」
我漲紅著臉真想一拳揍下去,心裡也不懂為什麼我會有那種反應。也許是那棟日本屋給我的靈感未可知?
馬汀足足笑了十幾分鐘才停下來,清清喉嚨問我,
「妳有什麼idea嗎?明天讓他答應妳?」
「沒有。」我嘟著嘴自己往前走。
「勇氣可嘉啊!好吧,我衝著妳這副包天大膽,就算這case真的掉了,老闆那邊我幫妳扛…」
「免了。他一定會答應的,」我完全不給面子地大搖其頭。
「ㄟ?還說沒有點子?跟我說啦,晚上請妳飲茶啦!」馬汀學著JC的口音破破地講著國語,又扯住我的臂膀拖我走。

這傢伙,完全沒有把我當女生看,每次都對我又拉又扯的。吃晚飯時,我開始思考著下午發生的一切。雖然廣東話聽起來很像在吵架,但業主的國語就是聽來很斯文,還有他開著駕駛方向跟香港完全不一樣的車子,也相當平穩。坐別人車很容易暈的我,搭他的車上山,沒感覺不適,要上車時,他竟幫我拉開車門。因為這樣,我幾乎把他當做是外國人看待了,因為,迪臣也會這樣。

每次跟迪臣一起去工地,他總會幫我開車門,拉椅子。有一次迪臣幫我拉椅子,我還差點坐了個空摔倒,因此我對他這種過於紳士的行為總是不太領情,他只是說,
「這沒什麼,我們那邊的人都會這樣的,台灣男人好像不習慣服務女士。」
「得了吧,沒叫我們服務已經要千恩萬謝了。」
因為這樣,即便知道他是出於禮貌心裡還是暖暖的。我跟一個會體貼女孩的男人一起工作呢,這樣想想,也覺得開心啊。

「戴青,我說的話妳有沒在聽啊?」正挾起一條腸粉往嘴裡塞的馬汀張大了口吃東西,毫不優雅。
「你吞下去再講話啦,臭馬汀。」
「唔,好…啦,」他做了一個誇張的吞嚥動作,然後又嘖嘖地喝起茶來。
「我說啊,妳別看業主那個年紀,我以前唸書的時候,他可是我的偶像耶。每年新年賀歲片,我一定要去看他演出的。」
「噢~~~」我毫無興趣地打了個哈欠。
「還有,他真的不是蓋的,那個年代的港星裡,他算是相當優秀的,別看他十幾歲就出道,人家可是香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在台灣,就等於是台大畢業一樣啦!」

說到香港大學,我便愣了一下。迪臣,迪臣也是港大的學生,只是他沒唸畢業,就被母親帶著改嫁去了英國。常聽他說起學校的事,什麼薄扶林,西環,邵逸夫樓…從學校望去,山腳下就是上環的港澳碼頭,他們常常走著斜斜的陡坡,到街上買糖水。每次聽他說起往事,總會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真正踏上那塊土地,呼吸跟他相同的空氣,看他看過的風景。

那晚我回家路上,彎到西門町的唱片行去逛了一下。翻找一陣子後,真的給我找到寫著JC名字的唱片。看到封套跟上面的歌名,我才想起,這不是我曾經在公司聽見過迪臣放的音樂嗎?

在香港的歷史上有幾次重大的事件,比如十九世紀末的黑死病,三次嚴重的水荒(他們稱為制水),回鄉人民大遷徙,日據時期等(二戰時香港亦淪陷過兩年多的時間),民運時代、一直到英女皇的畫像與米字旗同時徹下的一刻…。遠從開埠以來,這個小島上的居民經歷祖國把他們遺棄的悲傷歲月,之後便是一連串徹底的西化。

路上的商店叫「士多」,每一條寬闊向洋的馬路都以歷屆洋人總督命名,就連升斗小民常去的茶餐廳(小吃店),賣的煎蛋卷叫「奄列」(英文omelet),法式吐司叫「西多士」,路上跑的計程車叫「的士」。

曾經有一度人們變得崇洋,因為從政府官員到路上的差人(條子),升官發財無不靠洋大人的臉色。然而香港小小一個彈丸之地,竟在洋人的統治之下,以殖民地的身份成為東方之珠,東亞唯一可以與東京比美的國際大都市…即便是在九七回歸之後,香港人依舊是驕傲的、深深覺得他們有值得抬頭挺胸的理由。

不過對我來說,我並不是崇洋,更沒有理由那樣做。我感興趣的,只是迪臣成長的那個都市而已。香港回歸才兩年,一切都還在渾沌未知的情況裡,迪臣已然收拾了行囊,返回家鄉。他離開香港已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他為了什麼要回去呢?對我而言,那是個永遠不解的謎。

那晚我失眠了近一整夜,上網找資料、看書,聽音樂。一整晚,我已經把JC兩張精選集的唱片聽得滾瓜爛熟。可是,天空矇矇亮的時候,我還是一點靈感也沒有。我不知道,第一次自己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JC是個神秘的人。他深居簡出,即便有點緋聞,也往往是為戲宣傳,下戲殺青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他不愛出入娛樂場所,因此也不像同期幾位藝人會因為卷入夜店糾紛給記者編派不是的可乘之機。他很善良,一向對歌迷會的歌友們非常友善,鼓勵歌迷讀書,不愛他們包車追星,定期跟歌友聚會,還創辦獎學金鼓勵成績優異但家境較差的歌友,順利完全學業。在他的歌友網站我見不到一字一句負面批評,有的只是對他的演藝事業百分百的支持。

他在歌友網頁上也自承歌喉不頂好,只是從小就喜歡唱歌,喜歡表演。出生在一個經營書店的平凡家庭,他是在中學之後開始才開始自彈自唱的。跟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成立樂團,還在外面的餐廳、夜總會駐唱過。當他開始有自己的穩定收入時也才中六,家人已經決定移民了,他為了讀大學選擇留在香港,此後就是他在英文歌才能通行的香港流行樂壇,以華語歌曲嶄露頭角的幾年。

跟他同期的幾位歌手,後來都成為當代的巨星,演戲、唱歌、拍電影,無不多元化發展。當然他也不例外,這也是何以馬汀說他,一連跟著看了幾年的賀歲片,在香港只有當紅的藝人才會演出年度大片嘛。

JC是個重視家庭生活的人,九O年代初期宣布「淡出」演藝圈,舉辦了幾場巡迴亞州各地告別演唱會之後,就專心跟家人在加拿大經營書店事業。資料上說,他身為長子,跟幾位弟妹們把家裡的傳統書店改為連鎖店,然後也轉投資咖啡書店,讓讀書人有個舒服的閱讀場所,後來更結合了書與時尚,把「讀書」變為一件既風雅又時髦的「新休閒運動」。

他們的連鎖書店先是在加拿大跟美西幾個華人聚集的城市開張,不但讓當地的華人有最新的華文書籍可以讀,當然也服務各色人種愛讀書的顧客。慢慢打開知名度之後,從國外回到香港發展,JC也因此再回到香港落腳。

清晨時,我手裡仍然握著那張印有JC台灣聯絡電話,香港地址跟電話的名片。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了,JC,我知道了。可以給我機會試試看嗎?」
我多麼想立刻打電話給他,可是牆上的時鐘才指著六點。這種時候打電話去嚇死人嗎?不被掛斷才怪。

頭昏眼花去公司的路上,手機響了。我顧不得正在開車,拿起手機看,
「哇,怎麼是JC!」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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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淪.章之二.老闆的六星級情人


   插圖:蔡虫 (本圖業經授權) 原始出處:蔡虫 地下室

我的腳像是著了魔一樣,自己邁開步子走進了那間,裝璜精致的豪宅。
事後我覺得自己真蠢,怎麼會,一走進屋子老毛病就犯了呢!被「職業病」纏身的我,忘記自己是要跟老同學「密談」,竟然一進屋就開始讚嘆,

「哇,瑪斯塔路易十四系列!哇嗚,全套德國Vellory & Boch 頂級衛浴,還有卡地威渦輪汽動浴缸,快客紅外線蒸汽spa!瑞典米勒廚具訂製款!」我像是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在人家金屋藏嬌的精品小豪宅裡蹦蹦跳跳,翻櫃子開抽屜,只差沒掀了屋頂看看裡面是用什麼防火披覆﹙fire proof,一種塗在鋼骨上面的防火噴劑﹚。
「噢,好香的檜木烤箱呀!」

雖然以前我幫迪臣跑傢俱店時,一天到晚看這些有的沒的「精品」,但那都是「業主」的東西,我一向只能看不能碰,更沒機會親自使用。
坪數約莫30坪左右的小房子,被設計成像是六星級飯店一樣的豪華,當然一切都是「最好的」。我在想,這根本是我公司一貫的商業作品嘛!要不是有一個昂貴的廚房,簡直就是豪華摩鐵的化身!

「呵,沒辦法,我老公喜歡這樣。」
這個時候,我才突然發現,一直安靜站在我背後的,瘦得像是電視上那個叫徐…什麼的名模一樣的夢夢。有別於前次在地下停車場遇見時的盛妝,此刻的夢夢臉上沒有化妝,素顏的她身上穿著休閒風格的山本里美。雖然衣著休閒寬鬆,卻掩不住她玲瓏有致的曼妙身材。

她口中的「老公」當然不是別人,是我的衣食父母大老闆,知名國際級的設計師梁永齊。
「要喝點什麼嗎?」夢夢走向廚房。
「不了,我馬上要走了。」我收斂了臉上的開心表情,回復以前在讀書時的撲克臉﹙因為我以前都是負責點名跟收假卡的副班代,擺臉色習慣了﹚。
「老同學了,見面什麼都不說就要走?」她沉下臉,嘟起了嘴,
「我以為,我們還是朋友…」

那天我在夢夢的「金屋」裡待了兩三個小時,直到她準備出門做頭髮修指甲。大部份的時間只是她說、我聽;或許她是想找個人告解,又或許她只是需要個出口。總之,她把自己為什麼會從個小會計、變成人家的情婦,細說從頭。基本上她已經認定了我一定得聽,所以根本沒打算放我走。她只是說,我只是聽,手裡撫摸著那一只水晶高腳杯,望著杯裡的、據說是一部要四五萬元之譜的過濾器製做的「宇宙能量水」發呆。

「我承認我還是跟以前一樣很虛榮,只是我厭倦了,不想再靠自己拼死拼活工作賺錢了。我媽跟我哥,只會壓榨我,不停地壓榨我…」我是知道她有個重男輕女的單親媽媽,愛玩電動不務正業的哥哥,只是不曉得畢業後的兩年多裡,她家裡如何變本加厲要把她所賺的每一分錢都拿走。甚至,要她去酒店當會計,以便賺更多的錢給家裡花用。

夢夢不想去酒店工作,就算只是當出納會計,出入那種場所久了也會讓人以為她是坐檯陪酒的小姐。所以她只好不停的加班、加班,努力賺更多的錢,但不管她怎麼賺、家裡總是嫌不夠。

她唯一的堅持是,打扮穿著一定要「有品味」,所以從讀書時就努力打工存錢去買她要的名牌。畢業後她扛起全家的生計,更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存錢買名牌了,那讓她非常的痛苦。直到她偶然替老闆送支票去給客戶時,跟在那邊作客的梁永齊看對了眼。

以她女性的直覺,她知道這個年紀大到可以當她爸爸的男人,看上她了。誰也不知道一向是好先生好爸爸的梁永齊,為什麼會在結婚二十週年時,突然出軌搞起外遇,瘋狂地追求她。
「他說,我是他夢中的女神,夢寐以求的天使。當然這只是藉口,男人的心態我都懂。我也不想知道他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家庭秘辛,只想過過舒服的好日子。我真的是累了…與其去酒店上班留下壞名,不如給他包養。反正我也不需要名份!他承諾以後就算分手也會給我一筆錢,好補償我把青春耗在他身上…」
「妳愛他嗎?」我突然打斷她。
「如果妳問那些嫁入豪門的女明星,愛不愛她們的老公,我想答案都會跟我一樣吧。」夢夢並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也就是說,那是有條件的愛?我在想,如果那些男人沒有那種身價,只是個領薪水趕公車甚至騎機車的平凡男人,那樣她們還會愛上對方嗎?就夢夢來說,答案是否定的。

早期名門子弟婚嫁都不自由,老一輩人也都把明星藝人當做「戲子」看待,貴族子弟就只能跟自己門戶階層相當的對象結婚,因此婚後想滿足自己的征服感跟虛榮的慾望,就會在外包養女星。

現在年輕一輩的小開公子們,在婚姻上有比較多的自主權,於是造就了大量的女星主播嫁入豪門的機會。但是這種建立在有條件的愛情上的婚姻,能夠維持多久呢?或許當事人自己都不在乎,因為婚姻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各取所需」罷了。一但新鮮感過了、蜜月期結束了,大家就會面對現實,真正去思考兩人適不適合過一輩子。既然不適合,何必勉強維持呢?

而夢夢跟梁永齊的情況,其實到處都有。只是事情曝光早晚的問題而已。送我走之前夢夢問了一句,
「妳會因為這樣看不起我嗎?覺得我很下賤?甘於給人家做小,跟人家分享老公?」
想起以前在學校,我一向就討厭那些偷雞摸狗的事,翹課被點名就不准裝病,要請事假﹙因為事假扣分數比較多,同學多半請病假規避﹚,考試也不跟同學一起偷看小抄傳紙條的。我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其實讓蠻多同學討厭我的,可是夢夢卻從不以為忤,一樣打著呵欠姍姍來遲,反而要我拿著假單去逼她請假。
「拜託妳不要再請事假了,再請下去妳操性不及格會被退學啦!」我不止一次「法外開恩」地追著她跑。

「同學一場算是緣份,對我來說,妳是我的老同學,可是算不上是知心朋友。這樣說可能很傷人,但是我不想騙妳。班上跟我算是知己的,只有劉安琪跟朱麗心。至於妳自己的事,只要妳高興就好了,我想真正會care的,是梁先生的家人,不是我。妳在乎他們的看法嗎?或者說妳在乎社會大眾對妳的看法嗎?」
「不在乎。」她撇撇嘴,一副事不干己的表情。
「是啊,至少妳很誠實。假如妳編什麼妳媽重病妳哥被黑社會追債,不得已才當人家情婦這種理由,我才會看不起妳。只是,我不喜歡這種關係,妳、應該懂我的意思。」
「喔,」夢夢慵懶的臉上,明顯有了一點改變。我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覺,只是猜想、她大概,很希望得到我的支持吧?畢竟,現在我是她唯一能夠說出實話的舊朋友。
「真的不在乎的話,就連我的話妳也應該不在乎吧?」我面無表情地丟下這一句,準備離開。
「戴青,我以為妳會瞭解…」夢夢掩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離開夢夢家之後,我開著迪臣的mini回到我長安西路的家。一路上我只覺得滿頭發昏,眼前全是一些無聲息晃動著的畫面。其實,那只是台北慣常會有的交通繁忙而已。

我住的地方是天台加蓋的房子,樓下的主屋是迪臣早期的舊作品。本來樓上是設計給房東的兒子媳婦住,後來他們移民了,就租給了我。也是因為迪臣的關係,否則在市區是不可能租得到坪數將近20坪,卻只有幾千元租金的好房子的。房子的外觀是白色的,有個斜斜的歐式屋頂,再加上陽台上種滿了花草,所以視線感覺很好。

房東太太雖然上了年紀,但還是很有氣質,因為迪臣會依照屋主的氣質做設計,挑家具,不過這屋裡整套的地中海風味的藤編傢俱跟布置,都是老太太自己選的。設計案在施做的過程中,迪臣跟老太太感情好得像是真正的母子,一起選家具,事後迪臣不止一次告訴我,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好像是她兒子。」他難得地露出微笑,瞇著眼睛像是很陶醉的樣子。
只可惜,有了媳婦忘了娘的兒子,娶妻之後只住了一個多月,就跟老婆去了多倫多。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有機會住到這個好房子──雖然我在家的時間大部份是在睡覺。房東太太雖然已經年紀大了,但是社交活動卻很多,三不五時外出看朋友,或是找朋友來家裡下廚喝茶。聽說,她年輕時是個文字工作者,做過編輯,很會寫文章,不過嫁給了在報社當記者的先生之後,就辭了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丈夫早逝逼得她必須挑起養育孩子的工作,她又回到出版社工作,直至退休。

回到家的時候,只見到房東太太倒在通往天台的樓梯口...

房東太太倒下了。如果我能早幾分鐘,甚至早一兩個小時回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因為心臟突然異常,老太太昏倒之後一度引起休克,送醫急救之後,她整個人陷入昏迷。我懷著感傷,找到房東太太的朋友跟移民國外的子女,讓他們趕來照看。因為這樣,房東太太的兒子表示,要把老人家接到國外去照顧。如果是這樣,那麼台灣的房子就得賣掉了。

「真是不好意思,戴小姐,在仲介找到新屋主之前,要麻煩妳找房子搬了。」房東太太的小兒子騷騷頭,一副難為情的表情,
「我那邊的工作不能斷,所以會請看護照顧我媽。仲介這邊,要麻煩妳幫忙了。這段時間就不收妳房租,請妳幫我們保管鑰匙、處理這些家具什麼的。過一陣子我會跟太太回來打包重要的東西。」
「嗯。」
「唉,其實這屋子裡,都是我媽的回憶呢。可惜我讀研究所之後就都住在多倫多了,一下子要搬、也帶不走這麼多的東西…」我知道他指的,是主屋裡那一大堆的書、畫、結結實實的老傢俱。
「找人搬走,不知道要花多少錢…我太太討厭舊東西,要我作主全扔了…」他們連樓上算是還蠻新的傢俱都不想要,何況是主屋裡的舊物?轉頭看著滿屋子的書香氣息,老太太如果醒來不知道怎麼想?
「書呢?這些書,也打算丟嗎?」我忍不住開口問。
「妳喜歡的話,就送給妳吧。那些都是我爸媽的藏書,我跟我太太都是學電腦的,那些書我們看不懂也沒興趣,不如送給有緣人。我想,這樣我媽才不會太遺憾吧?畢竟她是知識份子,一定不希望我們把書當垃圾丟掉的。」
「嗯。」我點點頭,心裡又一陣感傷。

此後我常在下班後繞到醫院去看老太太。因為,休克昏迷的她現在變成了像植物人一樣的深度昏迷,幾乎沒有什麼意識。想到將來她會被送到國外的安養院,插著管子過完殘生,突然替她覺得很可悲。可是我卻無能為力,這兩年跟她比鄰而居,我一向只把她當成一個長輩,客客氣氣的。偶爾她煮了什麼好菜,叫我要下樓拿,我也常因為加班沒空而遺忘了。

開始單飛之後,第一個獨立case,是一個叫做JC的男人的住家案子。
說真的,我根本聽也沒聽過這個人,因為,他是個有點年紀的傢伙。依照我公司的慣例,我們設計部的設計師,是不會見到業主的。每次跟業主接頭,都是由業務部的同事出面,我們只要負責畫圖就好了。

對我來說,畫那種豪門住家的案子,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事。這就是歷練過的好處,簡直就像是玩魔術方塊一樣,這裡拼拼那裡湊湊,對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普通。而且頂著那個什麼設計賞的光環,其他同事也不太敢質疑我的能力。當我把草圖跟完成想像圖畫好,交給業務部同事之後,早早刷卡下班跑出去,打算找找房子。以我的經濟狀況,大概只能租個小房間,勉強能住得起套房,至於老太太的那些家具,我是無福消受的。跑著跑著,我把車開到ikea,逛了一圈之後,敗興而返。

「哇靠,這什麼跟什麼啊,」我手裡拿著新一季的目錄,讚嘆著簡單線條的東西居然也值那麼多位數的新台幣。嘆了一口氣,我想想自己的荷包,大概只能去文昌街跟民生西路逛逛傳統家具店了吧?把目錄往旁邊一丟,發動車子我打算另外想辦法。車子開出ikea的車道之後,我讓耀眼的陽光刺痛了眼睛,第一次覺得台北的街頭是這麼的讓人頭昏。可能就是那一千零一秒的暈眩,讓我失了神也未可知?

等我回神過來,已經聽見「砰」的一響、跟一陣尖銳的煞車聲。

陽光下我看見一個戴著復古大太陽眼鏡的中年男人,嘴裡嚷著不知道什麼,從另一部車子裡探出頭來。因為聽不清楚他說什麼,所以我只意識到,可能他在千鈞一髮之際踩了煞車,卻還是撞了我的尾燈。可是,我有打方向燈呀?我低頭一看,啊呀不得了,我怎麼會明明要右轉,卻打著左轉燈呢?

為了不妨礙交通,我趕緊跟對方打個手勢,把車開到路旁停下來。我抓著頭髮,一臉的尷尬。對方也把車子往路邊靠,可是卻沒有下車的意思,只是併排在我旁邊,從車窗裡探出頭來,用很破的國語說,
「消姐啊(小姐),駕車要小心啊,很危險的嘛。」滿口香港腔,馬上讓我想起迪臣。可是,迪臣講話是完全沒有港腔的,好像在台灣待了N久一樣。
「唔該啦,」我啼笑皆非地陪著笑臉,心想大概因為是女人開車被看輕了吧,誰叫我自己不專心胡思亂想。
對方聽到我說了一句「唔該」以為我懂廣東話,馬上希哩嘩啦地講了起來,可是我一句也聽不懂。跟迪臣跟兩年,他字正腔圓的國語讓我根本沒機會學到半句粵語。
「唔明啦,汞懂娃唔識聽、唔識講啦。」我擺擺手,對方才一臉失望地說,
「趕時間…妳看看哪裡撞傷,致電給我!」他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印的全是英文,也不知道寫的什麼。我只好也掏出我的名片,交給了他。

那人開走之後,我才看到自己的尾燈給撞破了,保險桿也有點擦痕,其實沒有什麼太大損失,況且一切都得怪我自己失神。當時只覺得那個人有點眼熟,全然想不起在哪見過。不過就是這樣子差點一撞,讓我的頭腦馬上變清楚了。我想到可以利用DIY的方法,自己做家具,於是馬上又打起精神,把車開往熟識的傢俱店準備實行我的搬家計劃。

我找來進口傢飾精品時必然會有的棧板,切割、清理、打磨、上漆,除了做成臥舖,也做成架子、桌子。臥舖上加一塊彈簧床墊,鋪上漂亮的hall mark 床組,就變成Ikea目錄上的極簡主義新傢俱!當然這些木工,我找了以往配合裝璜的班底幫我弄,我在兩層玻璃中間夾了許多的相片,固定在棧板上,再加上四條木腿,就變成一張不單調的小矮桌。床跟桌子都有了,再下來問題就不大。

其實我不打算有太多的傢俱,因此有了臥舖跟桌子,其他的就簡單了。重點是,找房子。該找哪裡呢?太貴的地段我住不起,可是太舊的區我也不想要。長安西路有個好處,雖然舊,但是舊的市政廳正在改建,據說以後會變成原住民美術館之類的地方;附近有百貨商圈、有快要完工的捷運,還有幾個日常用品的批發市場,是很方便的地方。雖然鄰近的大同區已經示微,但是如果善加規劃,還是很有前景的。

總之,我不太想搬到太貴的地方,比如東區、士林天母,也不想搬太遠,比如南區跟南港汐止,甚至是北縣。這對住慣了市區的我來說,真的是很重要。正當我煩惱著該怎麼找房子時,突然公司的業務部急call我,告訴我客戶要改圖。

聽到消息時我的臉當場垮了下來,雖然隔著手機對方看不見,可是我能想像自己的臉色大概不好看。從那天開始,我的改圖惡夢又開始了。

.待續.


.2006年7月11日初稿

附註:此文最原始的稿件是在十幾年前寫成的,適度修訂過之後,加進了一些新的東西。但故事背景其實算是90年代的描寫,因此文內還會提到「未完工的捷運」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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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偶然在雜誌上看到這個標題,於是難得地翻了一下那種我從來不碰的,女性雜誌。其實,吸引我的只是標題,以為會看到幾個沉淪故事;結果,只是一些很抽象的散文罷了。

幾個知名女作家寫的散文裡,有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話。出自於旅行作家鐘文音──「耽溺者流於沉淪,沈者還好,溺了就無藥可救了…沉淪不可怕,沉淪只是日常生活的另一種黑夜樣貌。怕的是對生活對感受失去溫度…」

「對生活感受失去溫度…」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沉淪了呢?

+

我的沉淪.章之一.OA屏風裡的招潮蟹

那年,我剛滿廿二歲,是一個初出茅蘆的室內設計助理。
在朋友的推薦下,進入了業界一家規模很大的室內設計公司擔任助理設計師。

「規模很大」,是因為除了公司最基本的設計部以外,還有負責接洽客戶的業務部,以及監督施工的工程部門。而一般小設計公司都是「校長兼撞鐘」,老闆兼業務、還得自己到工地去監工、工程則外包給水電土木施做。幾個星期之前,我還在這樣規模的一個小工作室裡跑腿。

那是我高職畢業找到的第一份工作,老闆是個年輕的香港設計師,個性溫溫吞吞,老是被客戶追著跑, 設計的案子卻一個接一個忙不停。

雖然他的動作慢,口碑卻很好!因為忙不過來,所以迪臣──我的前老闆,才會登報紙找助理。雖然我剛畢業沒有任何室內設計的背景,在學校學的還是商業設計,單憑一張畢業作品…虛構的建設公司房屋廣告居然也能得到那份工作。
「肯學就好。」斯文的迪臣只丟下這一句,就叫我開始上班。

轉入這家大公司擔任助理設計師,其實是因為迪臣的關係。他突然決定離開台北回香港,而結束其實算是相當賺錢的工作室。迪臣靠他在室內設計界的人脈,把我弄進了這家向來「只用碩士」當設計師,連工程部監工都只要大學生的「超級大公司」。

這家國際室內設計公司的設計部總監,是迪臣以前留英的同學。胖胖留著小鬍子,算是個老好人,名叫Peter。Peter姓潘,雖然我很難把他跟輕舞飛揚的Peter Pan聯想在一起,但看在他滿罩我的份上,我也就安安份份地在他底下幫他畫圖。

剛開始很不能適應那種埋頭畫設計圖的日子。

以前,我得幫迪臣跑工地,跑建材行、傢俱店…剩下的時間不是在家睡覺就是在公司跟迪臣溝通圖面。雖然只能跟在迪臣身旁看他跟客戶談CASE,但看多了之後我大概也都知道顧客會想怎麼做。雖然迪臣很固執、是個「要顧客聽話」的設計師。
「我先跟客戶溝通幾次,瞭解他們家的生活習慣、個性與氣質,對於家的期望,然後才開始設計。因此我希望他們百分百尊重我的設計圖,我藉著不斷的溝通來瞭解顧客,同時也讓他們知道,我一定會畫出適合他們氣質的作品…。」
「氣質?那種財大氣粗的土財主也會有氣質?」我滿臉疑問。
「是人,就會有氣質,」

我永遠記得迪臣一邊慢慢畫圖一邊跟我談,他如何做到每一個案件都隨自己的心意設計、而顧客都能心悅誠服地依他的設計圖施工,不做不合理或個人意見的修改。事實上,由舊客戶轉介而來的新顧客,或多或少知道迪臣是個非常堅持自己設計風格的設計師,因此慕名而來倒也不敢隨便提出個人意見,任意變更設計,這一點我非常佩服他!

偶爾會遇到不上道的顧客囉哩囉唆要他改這改那,把迪臣惹火了,不疾不徐把設計圖拿回來、訂金全數退回,拒接CASE。我記得那一次,後來客人找上了Peter的公司,照他自己的意思完工,沒想到還是不滿意。於是透過Peter來求迪臣把Case再接回去,全新裝璜打掉,再做「二次設計」。

看在Peter的面子上迪臣倒也把「二次設計」的Case接了下來。不過,這次那客人倒變得安靜許多,完工入住之後,還頻頻打電話來說,要把女兒介紹給迪臣呢!我想,迪臣真的是很認真很認真的設計師,看著他靈感來了在燈下趕圖的側影,有時我會懷疑我愛上了他。

我想我是愛上他了。跟他一起工作的兩年之內,我的全副心力都放在他身上。然而,埋藏在心底的暗戀始終沒能見光,我始終不敢把心裡的愛意說出口…能做的,只是不眠不休、快速地幫他把手繪的草稿用電腦完稿。這一件事我倒是動作比他快得多,這多半是他當初肯用我的原因。

只是,他就那樣走了,沒有原因。

迪臣走後的第6個月,我終於有機會在新公司裡露臉。
進入「時尚之屋國際設計公司」之後,雖然掛著助理設計師的title,我做的大都是Peter的私人助理工作。

大到幫他捉刀畫圖,小到一支指甲剪他都會找我要。Peter是設計部的總監,案子特多又煩人──我常常一上班就上電腦改圖、然後畫新Case的圖面,下午又改圖…傍晚開完業務協調會議之後,又繼續改圖。

改、改、改!

相較於迪臣,這真是一家超沒格調又無風格的大公司。
「哎唷,我們做的、是服務業嘛~~」每次Peter 見到我擺臭臉的我,就會拿出手帕猛擦汗,陪著笑臉說。
終於我忍不住在某次大老闆難得出現在業務溝通會議上時,發表了「設計師非設計匠、不能任意讓顧客牽著鼻子走」的概念。

沒想到同樣是設計部的同事們居然個個閉口不說話。反倒是業務部的同事們不以為然地發起客人難伺候的牢騷。言下之意,是我不上道,不懂得「服務至上」的道理。
「當然啦、我們會提出專業的意見來說服顧客,不過如果客人依據自己的生活習慣提出修改的要求,我們還是得要以顧客滿意為優先囉!大家的意見都很寶貴,公司一定會考量考量的,沒事的話就散會吧~~哈哈哈~~~」Peter出來打圓場,為會議做了結論。

於是,我只好鑽回屏風裡繼續趕圖。

在充滿了現代化OA辦公傢俱屏風、我稱之為圍籬的大辦公室裡,設計部的設計師或助理們都有自己的天地。成天把自己關在小小的圍籬裡、只有傍晚下班前和業務部開溝通會議時,才出來透透氣的生活。我覺得像一隻淡水河邊的招潮蟹,每天躲在陰暗洞穴裡等待黃昏涼爽的覓食時刻的來臨…從泥濘中探出頭時,只見鋪天蓋地的垃圾與灰色的天空…。

噢,我真想念那段跟迪臣共事的日子…。

不趕圖的日子裡,我跟老同學豬頭幫成員朱麗、安琪外出逛街、吃飯、看電影,過正常人過的尋常日子。只不過,我逛的街,是當年剛開幕不多久的IKEA、以及各大百貨公司的傢飾部門,還有日漸凋零的建材老街長安西路。即便是唱個KTV,也都會蹲下來,仔細研究人家的衛生設備施工配管的好壞、建材防不防火…朋友抱怨我職業病太嚴重,卻只能耐著性子陪我。可能是這麼多年來同學裡也就只有我能夠跟他們連續劇般地聊下來吧!

朱麗是個歷經兩年補習剛考進輔大讀應美系的新鮮人,而安琪則在高中畢業後考進了O榮航空當空服員;飛了兩年國內線之後,表現優異改飛國際線。每回她落地休假,總要約我和朱麗出去大吃大喝,好好把平常低聲下氣服侍別人的怒氣發洩發洩。
「哪那麼多氣好受啊!豬琪,再吃下去妳會變成O榮底下第一個胖空姐唷!」
我詫異地望著吃完了TGIF的肋排大餐之後,還有餘力吃下一整個巨無霸的豬琪。只見她白了我一眼繼續開墾她盤裡的「礦山」,
「妳還不是一天到晚抱怨『狗怪』的人客一大堆,整天改來改去亂沒水準的嗎?妳以為搭飛機的個個是見過世面的啊。」豬琪啜飲著超大杯的可樂,突然開口問我,
「咦?你那個多愁善感的老闆到哪去了?怎麼最近都沒聽妳提他了?」
「別提了。」心頭一緊,那個壓抑在心底下的莫名感覺又湧了上來…。
「說不定得aids死了吧?他回香港之後一點音訊都沒有…」我沒好氣地說著,用叉子胡亂戳著豬琪的甜點、引來她一陣嬌嗔,
「ㄟ,討厭啦!」

是啊,自從迪臣回香港,真的一通電話都沒有…雖然剛開始我還寫過mail給他,他也還會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幾個字。不多久,便失了音訊。真是無情無義!

說到死,我突然想起迪臣回香港之前、結束公司業務時有如交代後事一般的囉唆與叨唸…。
「其實你不必一定要幫我找工作…」我賭氣地忍著眼淚完成最後一個跟他合作的case,把驗收款存到銀行之後、幫著他一起收拾辦公室裡的細軟。
「可是這兩年妳跟著我,好像也沒學到什麼,對妳覺得很抱歉…」他一邊把辦公桌裡的文具、私人物品一一拿出來,仔細地撫摸一陣,擦了個乾淨之後放進紙箱裡、一邊說。他低垂著的眉眼我無法見到他對我任何的不捨,這一點,讓我決定永遠不要把埋在心裡、幾乎已經結了石的感情說出來。

那是我最後的機會了。不知為何、心裡總有一種不妥的感覺,讓我把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對了,明天妳有沒有空?」他突然抬起頭來像發現了什麼一樣的表情。他終於正眼看我了。在這最後一天上班的日子。
「啊?」我的心抽了一下,不敢把胸口裡殘留的那一口氣呼出來、怕會破壞了此刻的氣氛。
「班都不必上了、空得很哪!」 我心裡是這樣想的,可話到嘴邊就說不出。
「明天跟我去趟監理所、把車過戶給妳…」他又低下頭整理東西、讓我感動的眼神只停留了奈米分之一秒。
「台北的交通越來越亂了、妳整天騎那個Scooter很危險…我把車子給妳開,也省得我處理… 」
「喔…」憋著的一口氣終於給呼了出來、卻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就這樣,我從機車族升格成為有車階級。
我想迪臣是因為希望我養得起他的愛車、所以才把我介紹到Peter他們公司去的吧。至少大公司給的薪水夠我養車、養自己了…雖然、整天畫圖根本不必外出,只上下班還得找車位、放假得當朋友的司機,真夠累的!

有車唯一的優點,是每天從長安西路家裡開到天母去,方便得多了。騎小ㄅㄨㄅㄨ至少要花上四十分鐘、開車是快多了。後來Peter幫我「賄賂」對面大樓管理車位的委員,便宜把車位租給我,總算免了每天找車位的困擾。
「大老闆的車也是停在對面…所以我跟那個老伯熟得很…」Peter這樣解釋。

我心裡狐疑著大老闆為何不把車停在自己大樓底下的停車場、沒事停到對面去幹嘛的時候,公司裡發生了另一件大事…也就是我所謂「露臉」的事──在業務會議上跟公司最大「惡勢力」業務部嗆聲的事件。因為這樣,據說連大老闆也認識了我這個平日不出聲、不出頭的小小咖。然後,是我的惡運的開始───

「妳知道嗎?我們班上那個一直要去選美的湯夢夢啊,聽說她又辭職了。她說死也不要再做個小會計、薪水少到像樣衣服買不了兩件…」例行聚會時,豬麗口水多過茶地八卦起來。
「哈!我知道、她把以前那個死巴著她不放的男朋友甩了,跟一個開賓士的老男人在一起啊。」豬琪的嘴短暫離開吸管。
「ㄟ…你們兩個真八卦、班上沒一個逃過妳們毒舌。」我搖搖頭。
當年湯夢夢為了選美的事差點休學、讓班上沸騰了好一陣。她勉強捱到畢業、也不見她真去選美,而是在親戚介紹之下進了一家貿易公司當起會計,一轉眼兩年也過了。我很難想像那個為了買喜歡的名牌、晚上拼命打工賺錢追求流行的夢夢,坐在辦公桌前記帳切傳票的樣子…。豬麗又說了一些班上風雲人物如今的情況之後,我開車送她們倆回家、結束了慣常的週末約會。

星期一晚上、約莫九點多鐘我剛趕完圖頭昏眼花地走下停車場去找車時,突然看到大樓電梯下來,一對男女挽著手親密地走了出來,那畫面讓我忍不住漲紅了臉──那男人正是我們公司的大老闆、而跟他親密相擁的年輕女人看來極為面熟,裝扮時髦、媚態妖嬈,活脫脫電視劇裡情婦的翻版。

令我瞠目結舌的,是那個我曾經天天看、看了三年的臉…選美皇后湯夢夢!

隔天一早踏進公司、只見到很多人圍在大老闆的辦公室外面,我開了電腦準備上工,發現從大老闆辦公室裡面色凝重走出來的、不是我的胖子老闆嗎?他一路走過來,敲敲我的圍籬示意我跟他進他的小房間去。
「從今天起,妳不再是總監室的一份子了!」
「啊!?」我失聲叫了出來,立刻聯想到是昨晚的事的後遺症。我不巧撞見了大老闆的姦情、所以他們要把我給攆走?因為大老闆不但有家室,還有三個早已經上大學高中的孩子,除了出差從不在外過夜,在業界是出了名的好丈夫、好爸爸。辦公室桌上擺了許多他跟家人出遊的合照,他太太還是個溫柔婉約的富家千金呢。

「你…你這隻死沒良心的肥豬!迪臣當你是好朋友幫你那麼多的忙,居然幫著死老頭子這樣欺負我…」我兩手往桌上一拍差點沒把Peter給嚇死。
Peter原本就白得嚇人的臉滲出了汗水,在一陣突然的安靜之後,他囁嚅地說:
「欺負妳?哪有呀!妳...妳不是早想獨立了嗎?幹嘛這麼生氣?」

「獨立?」我愣了一下,立時明白了他的真正意思。
我並不是被「弄走」了,而是成為獨立設計師了。一瞬間我的臉漲紅了,像是吃了極辣的麻辣鍋那樣紅。
「對呀,這次公司以我們那個敦南極品名邸藍公館的案子入圍亞洲室內設計傑作賞評鑑的佳作,老總說要獎賞我一番。但是那個圖其實是妳畫的,所以我跟老總說可以升妳獨立啦!以後妳就不必再當我的跑腿,可以畫屬於自己的case了。這下高興了吧?幹嘛火氣那麼大?好熱耶。」Peter說著,又從他緊繃的吊袋褲口袋裡,掏出壓得扁扁的手帕擦汗,一邊自言自語抱怨公司的空調一點都不涼,
「妳也熱啊?看妳臉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一樣!」

因為驚訝而暫時啞口無言的空檔,Peter突然又想到什麼似的,
「說到迪臣那個死傢伙,妳最近有沒有他的消息?」
真是個沒神經的胖子。他好像不知道我剛罵他「死肥豬」的意思。
「沒...沒有啦!沒事的話我要出去了…很多圖要趕呢!」我轉身要走,Peter用力一咳,好像是故意把我嚇成定格一樣。
「別忙,我還沒講完哪。小姐、那些圖妳整理整理跟新來的助理交接一下。下午放大假,出去蹓一蹓吧。我看妳來公司以後沒好好休息過。說到迪臣哪、妳好像真的喜歡他哦?畫的圖怎麼都像是copy他的一樣,跟了他兩年怎麼就學到他那幾招?連取材用料都跟他一個模子印的一樣…說真的,我總覺得那個得了獎的人應該是迪臣,不是我、也不是妳…」
Peter有個壞習慣,聊起天來沒完沒了。所以當我找了個好理由準備開溜之後,他冷不防從背後丟給我一句話,
「早點死心吧!迪臣那傢伙在英國早有lover了。還有,別那麼晚去拿車,下次給老頭子撞見我可保不了妳唷;還有還有,以後不准罵我肥豬… 」

啊啊,一天之內接二連三的事讓我震驚不已。
第一、我突然被Promo了;
第二、我心儀以久的迪臣原來…原來是個對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的男同志…
第三、號稱天下第一好男人的大老闆,結婚幾十年來沒有一天不回家睡覺(除非出國出差)的好丈夫、好爸爸,,在公司對面的大樓裡金屋藏嬌!藏的,還是我高中同學。

不理會向來對我冷淡不已的設計部同事突然熱絡的問候,蒼白著臉我收拾包包倉惶離開了公司,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來到停車場,只見我的雨刷上夾了張字條,零亂的字跡十分熟悉。
「我在26B,有空務必上來。今晚八點以前,或明天上午。夢夢」
其實,她不必寫名字,我亦知道是誰。那字跡我看了三年、每次打工打太晚上課遲到請假時,假卡上龍飛鳳舞的字,就是那任誰也模仿不來的亂。當了一年管理出缺勤的副班代,她的假卡比我三年加起來還要多。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她想跟我說什麼。此刻我的心情很亂,只想好好一個人安靜…。內心掙扎了一下,還是決定只留十分鐘,而且站在門外。於是我硬著頭皮上樓,按下26B的門鈴。
「我知道妳會來。進來吧。」把門拉開,從屋裡投射過來的陽光刺得我無法睜開眼、光亮中我看到湯夢夢纖瘦的影子,細得像是一條蛇。

.待續.


.2001年初稿,2006年7月4日修訂、揭載於失戀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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