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沉淪.章之八.注定悲涼的翅膀
插圖:蔡虫 (本圖業經授權) 原始出處:蔡虫 地下室
「晚了,很可能就見不著了。」peter給了我迪臣住的醫院的名字。
我衝回家拿護照港簽,帶著皮夾跟信用卡,衝到機場當場刷卡買票,排補位上飛機。總算坐上那天最晚班的飛機。
登機前我打了電話給慕儀跟JC,做不成情人,我跟他、還有慕儀總還是朋友的。電話裡,JC的聲音跟以前一樣,除了稍微慢了一點點,其他沒太大不同。
這次,我是從大嶼山機場入境的,不知不覺中,我經歷了香港的一個世代交替。大嶼山的夜景很蕭條,完全不像啟德機場。我想起自己站在馬槽橋上說,
「好像伸手就可以撈到星星似的…」當時,JC就是用一雙閃著星光的眼睛看我。轉眼,一切都成了回憶。
下飛機之後,我走了很久的路還搭了電車,才到入境通關處。嶄新的機場,還帶著濃厚油漆與裝璜材料的氣味,那是很熟悉的味道,我竟因此感覺到一種安定感。通關完成,已經是將近午夜的事了。入境大堂的欄干前,我見到穿著很休閒、拎著旅行袋,戴著個大黑框眼鏡的JC。
看起來,他應該已經完全復原了,跟我最初遇見他的時候,沒有兩樣。見他拎著旅行袋,難不成要出遠門?那樣還專程跑來機場接我?
「你要出門去嗎?我可以自己坐快線啦,怎不告訴我!」
「不好啦,轉個車累死妳呀。妳打給我的時候,我正跟慕儀要上機場啊,我們要回去參加兒子的發表會。」他說話的速度,明顯比以前慢了一點。不過,看起來恢復得極好。
「啥?你丟下她來接我?」我用力跺了一下腳。
「我們辦完事正要離港。她說,既然妳來了還是要我留下來陪妳,妳在香港人生地不熟,怕妳給壞人抓走啦。」
「壞人哩,這裡不就一個!哎唷,討厭你不早講,這樣她真的不會生氣嗎?」我又跺了跺腳。
「不會啊,是她要我留下的嘛。她還說,rochas喜歡妳,警告我不得同兒子搶女仔呀,哈哈哈…」
「別鬧了,虧你還笑得出來。」我用力槌了他一拳,想到之前我跟JC差一點搞出不倫,就覺得心裡五味雜陳。假如JC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慕儀其實並不討厭我,甚至還蠻喜歡我,想要把我「推銷」給他們的兒子。
「走吧,太夜了,回家先。」
「我想去醫院啊,不是說過了。」
「嗯。」JC愣了一下,不過大概只有幾秒,他已懂得我的意思。
「這時間,醫院都進不得的。明天好不好?一早送妳去。」
「噢。」我有點失望,但還是點頭,
「送我去酒店吧,越爛越平的越好呀,」
「去我家吧,慕儀知道妳要來,吩咐我得保護妳的安全哪。」
「保護我?我這副尊容需要保護呀?放心啦,」
「不可以。」JC拖住我的手,那動作就跟之前rochas對我做的一樣。
這對父子,怎麼行為舉止一個模樣?
「JC,please.」我定住腳步在地上,他拉著我的手,回頭看我。
「你就依我吧。慕儀不在,我不想…」我咬著嘴唇,
他定定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
「妳真以為我是那種把持不住的人嗎?」
「好啦。」我也嘆了一口氣、好像嘆氣會傳染似的。正要走,我又想起一件事,
「阿呀!」
「又怎麼了?」
「忘了,我啥都沒帶呀!衣服、襪子、內衣…」差點連內褲也要說出來了,走得太匆忙,除了護照簽證,錢,其他真的忘記了。
「唉。」他又嘆一口氣,
「我想辦法。」他從手袋裡拿出一隻手機,打了個電話。
JC先開著車帶我去一個商場。很奇怪,三更半夜居然有地方買東西。
「這我朋友的店子,」一邊停車,他左顧右盼。說他跟rochas是父子,那真是絲毫沒錯,父子倆開車的習慣都像是copy似的。
那讓我,想起了我刻意copy自迪臣的習慣,打檔、手煞車,打燈…我兩手小心奕奕地握住方向盤,企圖觸摸他以前觸摸過的每一個地方。他的車,他留給我的唯一具體的東西。
說也奇怪我覺得那店老闆好面熟,但說不上來哪裡見過,不多久從店外又進來一個提了袋子的女人,樣子就像是老闆娘一樣的。他們很自然跟JC說話,很熱心地拿了一些衣服讓我試,反正我也不挑,來者不拒,能穿就好,哪敢強求。買了兩件換洗的上衣,一條牛仔褲。
「就這樣?」JC要我多拿幾件,我卻搖搖頭,欲言又止。我想到還有貼身的衣物,只見老闆娘揮手要我過去,
「將就點穿吧,我剛從別的鋪子拿來的。」我打開紙袋看了一眼,哇!是好幾件樣式很可愛的內衣褲,我正猶豫著能不能穿的問題,
「放心啦,是妳的尺寸。」她看了JC一眼,害我滿臉通紅。
我的內衣尺寸,為啥JC會知道?這樣別人不會亂想嗎?出了店鋪之後,我嘟著嘴,用很狐疑的眼光看著他。
「我給的是ringo以前的尺寸,八九不離十的。我說過了妳跟她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呀,剛才的老闆跟我們夫婦都熟,不會誤解的。我跟他們說,妳是ringo的妹子,他們也信啊。」
他又提起老闆的名字,我才想起那是一個退隱好一陣子的老牌演員。
「唉,妹子也沒有完全一樣的,是吧。」我嘆了一口氣,真覺得自己被他傳染似的。JC是個體貼細心的人,可惜,我真的對他,再也無法產生那種綺念了。我們之間,將永遠隔著一道長長的叫做慕儀的距離。
「就真當我是慕儀的妹子吧。」我轉頭去看窗外,車子開上高架橋,繞了幾個彎之後轉進海底隧道,然後往北而行。
隔天,我們一起進了那家私人醫院。
跟迪臣的主治醫師談過之後,我們獲准去他的病房看他。因為他已經完全隔離了,除非近親,否則不能進去,JC是迪臣的表姊夫,所以才能夠得到允許──只是,醫生說,還是得問過迪臣的意思。幾分鐘之後,護士拿出口罩跟隔離衣給我們。看我們換上之後,再領我們進去。
迪臣的病房,在走廊的最盡頭。JC在病房外面等我,他讓我自己進去。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覺得口罩讓我的呼吸滯礙難行。護士開門讓我進去,她調整了一下器械,叮嚀著不可以講太多話,然後站到門口等著。
我站在病房的門裡,敞開的窗戶、陽光灑滿整個房間。一個虛弱得幾乎像是木乃伊一樣的形容枯槁的人身陷在白色的床單裡。躺在床上的迪臣,已經失去他原來的樣貌了。以前的他,有點像梁朝偉那樣,斯文好看,可是現在的他瘦得不成人型,原本白晰的皮膚上長了很多東西,像是回到青春期的男生。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半天,他才慢慢睜開眼睛,像是剛睡醒那樣,睡眼迷矇。
「妳來了?peter果然不可靠。」
「我拿刀逼他的。」見到他我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卻還是不忘搞笑,
「他不說,就會被我拿來做成叉燒飯。」
「幹嘛哭,見到我不高興嗎?」他說話說得極慢,就好像,來自另一個空間一樣。
「高興,高興得要死。你生病,為什麼不說?好歹我也是你的徒弟啊。」我還是沒膽子跟他告白。
「傻女,Peter告訴我妳很好,我很放心。妳是個好孩子,肯學,也很優秀。我不想妳擔心。」迪臣閉上了眼睛,細細地喘了一下,似乎是一下子說太多話的結果。
「我…時間到了。妳來也好,省得我讓律師飛到台灣找妳。」
他細長的手指,已經不像往日那麼纖細漂亮了,瘦得像副雞爪。我很想握他的手,我才不怕什麼傳不傳染的。旁邊的護士欲言又止,我只得打消念頭。
「找我幹嘛?難不成要留遺產給我啊!」我沒好氣地說,卻還是哭得抽抽噎噎的。如果不是peter走漏風聲,大概到他死,我都不能再見到他了吧?
「妳看我這個樣子…不覺得形象破滅嗎?」
「會,才怪。」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像個小女孩一樣看著他。
「我很開心。這幾年,我把想做的事,都做完了。還遇到妳這麼棒的徒弟,我很滿足。」他說完,別過頭去皺了皺眉頭。
「不舒服嗎?」我轉頭看護士。
「嗯,最近狀況很糟。妳不能在這裡待太久。聽我的話回去,好好過日子。想讀書就去讀書,請peter跟梁先生幫妳,或是請JC…」
「我不要,我要留在這裡陪你…」我像小孩一樣哭鬧了起來。
迪臣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累了。」
他似乎很疲倦,嘴角揚起一個淡淡的笑,然後閉上眼睛。我多想在他身邊多留一會兒…可是,院方不允許我長時間在隔離區逗留。
「迪臣,我會再來的,」我抓住他的手,直到我被兩個護士用力「請出去」。
「不要忘記我…」我大聲喊叫著被拖了出去。
一路上我哭得晰哩嘩啦的,如喪考妣。
「行了,妳叫得那麼大聲,我在外面都聽見了,他一定也聽見了。」JC拍拍我的肩膀。
「你是笑我,還是安慰我?」我一邊說,一邊感覺鼻涕流進嘴裡,一陣噁心。
那天晚上回到西貢,我們接到迪臣的死訊。
我沒見到,最後一面。迪臣、親愛的迪臣,我這輩子的最愛。我哭倒在JC的懷裡,就像那一次我們被慕儀撞見時一樣,我只是哭,他只是抱著我。當時是誤會,因為JC只是安慰我,雖然我們都動了情,可是終究打住了。
「其實,醫生說他這陣子本來就很虛弱,一直勉強撐著,我們走後,他就閉上眼睡了,然後在睡眠中停了呼吸。」
這次JC一樣抱著我,親親我的臉、溫柔地抱著我在懷裡。我的眼淚沾溼他的衣服,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不一樣了,現在他是我的好朋友。在他面前我可以放心哭,放心撒嬌。
「…我開始想念他了。」我細細聲地說。
「他,真讓人羨慕。」
「羨慕什麼,你也要aids嗎?」聽我這麼說,他嘆了一口氣放開了我,去擰毛巾給我。看著他的背影,我發現自己其實心跳得很快、很快。
某些時刻,他跟迪臣是有些相像的,那種天性溫柔的性格,幾乎不會動怒的好脾氣。
所以我才會一度以為我愛上了他。但是,JC有個一輩子的摯愛慕儀、陪伴他度過半生的愛妻,所以他不可以愛我。即便他說,我很像很像,很像年輕時候的慕儀。我猜想,當他情不自禁抱住我的時候,心裡一定也有過某種程度的掙扎。
那麼迪臣呢?他心裡,可曾有我?
隔天下午,慕儀趕回香港,跟親友處理迪臣的後事。那中間,我就待在薄扶林,在港大逛了又逛,走了又走,就像一隻遊魂一樣。葬禮過後,JC帶我去律師樓,告訴我迪臣真的留下了一些東西給我。
從律師手上接過那串鑰匙跟信封,JC駕車送我到信上的地址,那是在金鐘靠近灣仔的駱克道上的一個寫字樓。駱克道蜿蜒連接了從銅鑼灣、灣仔到金鐘的商業區,也是香港的建材老街,跟九龍的砵蘭街齊名。狹窄的馬路很不好停車,JC表示他先找地方停車,讓我先上去。我懷著一種異樣的心情,走進寫字樓。
搭升降梯到了最頂樓的地方,樓面相當窄,只容得下一個單位﹙一戶﹚。大門深鎖的老房子裡,不知道迪臣留給我什麼東西。我顫抖著拿出鑰匙去開鎖,腦子裡閃過無數的幻覺,也許開了門,我會見到迪臣站在陽光裡、對我微笑。是啊,也許他根本沒有死,也不曾得到aids,那只是一場夢而已。他會對我微笑,像以前無數次那樣對我說,
「mergen,妳來了啊?」
可是,我手上沉甸甸的鑰匙卻告訴我,一切是真實的、不是夢。開了鎖,我推開門,只見滿屋子的陽光就像我想像的那樣──只是屋裡沒有人。
那是一間辦公室,室內設計公司的辦公室。只不過一切的布置,書架上的書、桌上的文具、牆上的裝飾品…好像,時光倒流了一樣,跟以前我和迪臣共事時一模一樣。
那個原本應該是迪臣的座位的椅子,斜了一邊,就好像椅子的主人才剛剛離開座位一樣。我走近那把椅子,見到椅墊上有個淺色印子。那是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墨水在上面,因為那把椅子是迪臣專用的,我怕他發現,還拿了抹布跟漂白水猛擦,結果墨水是擦掉了、椅墊也褪色了。
「那個笨蛋,連這種舊椅子也運回來…」嘴裡這樣說,我的眼眶卻忍不住溼了。
跟以前一樣,牆上的玻璃板上貼著許多迪臣做過的設計案的相片。伸出手我撫摸著那些護了貝的相片,那些有著我跟迪臣許多共同回憶的設計案。我注意到,有一張不該出現在那裡的相片…那是我幫JC設計的,台北的房子!
我轉頭去翻以前放檔案的櫃子。裡面有很多的吊匣,很容易就找到了好幾個以前不存在的新匣子,因為,過去所有的檔案都是我貼上標籤的,只有那些是迪臣自己的字。舉目望去,那些都是我到peter那邊之後所做的case,當然,也包括了得到設計賞藍公館的案子。這些匣子,都加上了close封印的貼紙,唯獨一個沒有。
「mergen,JC Taipei project」
吊匣裡沉甸甸地裝滿了許多資料。包括我從一開始畫的草圖,還沒被迫修改之前的原始草圖的副本,以及每一次我修改過之後的副本。然後是建材傢俬的明細,施工過程中的問題,以及最後完工的所有成屋相片。甚至,還有我跟JC在屋子前面拍的合照,跟我的獨照,那張是JC說要拍下來留念的獨照。原來,相片他給了迪臣。
「妳已經知道了,其實一開始我找的是迪臣。」背後傳來JC的聲音,顯然他從剛才,就已經來到屋裡,只是我過於專注,一時沒有發覺。
「當我跟慕儀打算到台灣置產,就找上他做設計。可是他告訴我,沒辦法接下我的案子,把case轉介給了你們公司,還指定要找妳畫圖。本來我看到妳的設計圖,並不覺得哪裡有問題…」他搬了一張椅子讓我坐下。
「可是你從一開始就拼命挑剔、把我的圖改得亂七八糟的…」我把玩手裡的吊匣,撫摸那個由迪臣親筆寫的標籤。
「那是他的意思。」JC拖了把椅子,在我前面跟我對坐,認真地看著我。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由他來做顧問,替我把關。初時他看見妳的圖,他笑了,我以為他很滿意,可沒想到,他要我退件。他說,JC,這不是你的tone…」
我含著眼淚看著JC,只覺得自己從頭到尾像個傻瓜,被這兩個大男人玩弄著。
「你們很壞,一起作弄我。」
可是我同時也明白了迪臣的用心。
他看見我完全模仿自他的手法,初時是很驕傲的,那就像是,父親看見女兒一樣…在他眼裡,我就像是傳承了他的風格的徒弟一樣,所以他才會笑。
「我知道…所以他才要你退件…他希望我,能夠脫離他的陰影,不要做他的影子。」
我想起當我真正把JC的房子當成是自己的家一樣,費盡心血去構思,想像如果是自己住進了那樣的屋子,會是什麼感受…我一步一步,從無到有地跟JC一起完成了這一個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天地。
可是我們忘了一件事──房子的女主人,是慕儀,不是我。溫柔安靜的慕儀,看著JC每一次到台灣之後的細微轉變,她隱約知道丈夫有了異心。可是她始終是沒有聲音地、安安靜靜地扮演守在幕後的角色,就好像在外人面前、她是不存在的一樣。直到她親眼在屋裡,見到我們抱著。
那個地方是她的傷心地。所以後來JC才決定把房子賣了,我也因為那樣,選擇離職。因為,我沒能把那個case做好…我太自私了,沉浸在對迪臣的思念裡,卻以為自己也能夠同時愛著JC。
人的心裡,真的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嗎?
JC說,他愛慕儀、也愛我;我愛迪臣、也愛著JC。那麼迪臣呢?他愛著Stanley,也愛過我嗎?
JC把律師給的另一個信封交給我,要我打開。我點頭,用迪臣的拆信刀,把信封拆開。裡面是一張大額支票,跟一張信紙。那是迪臣親筆寫的信,只有一行字,
「飛吧,mergen。我唯一能為妳做的,就是給妳一雙翅膀。」
我忍不住悲從中來,懷裡的吊匣連同資料整個嘩啦啦地掉在地上。這時我注意到那張我的照片背後,有幾個鉛筆寫的草字,很淡很淡的字。
「Miss U」
離開香港以後,我用迪臣給我的錢去了英國唸書,唸他讀過的學校。那間寫字樓由JC替我找人管理,等我讀完書回去開業。此刻我正用著迪臣給我的翅膀飛翔著,穿過白雲、穿過山水,沿著他曾飛過走過的旅程,一路往前。
故事說完了。
在鐘文音的「寫給你的日記」一書中有這樣一句話,
「朋友問我,如果有一雙翅膀可以飛翔的話,想飛去哪裡?我說飛去台北啊,飛去看我的愛人。『那一定是一雙注定悲涼的翅膀。』當我說出愛人兩個字時,心底浮現了這句話。」
假使此刻有人問我,
「如果有一雙翅膀可以飛翔的話,妳想飛去哪裡?」那麼我的答案一定是,
「飛去看我的愛人啊,如果可以的話。」
只是我希望,那不要是一雙注定悲涼的翅膀。
−完−
.2006年9月7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