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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沉淪.章之七.星星墜落的都市

「好吧。我應該下定決心…」

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扶住浴缸邊想站起來,沒想到一陣頭暈、手一個打滑,整個人沉了下去。是因為「溫泉水滑洗凝脂」,還是我胖得像個楊貴妃已不可考,總之我滑進了浴缸水裡,兩腳來不及蹬,就只那樣一秒,我幾乎貼近了死亡。沉入水中時,我幾乎以為我要死了。那一瞬間我腦子裡閃過的,是遺憾,是恐懼。我不能死,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綠色的藥浴水灌進我的眼睛、我的口鼻裡…迪臣,我還沒見到你,我…

混亂中我再次抓住浴缸邊緣跟把手,好不容易撐起身子,整個人發抖、心臟還狂跳著。擦乾身體我穿上睡衣,再套上外套﹙因為死peter在外面﹚。我心裡想,如果剛才跌倒時撞昏了,搞不好就死在浴缸裡,然後被peter跟夢夢發現,還全身光溜溜被看光…越想越好笑,擦著頭髮開了浴室門出來。

沒想到我眼前的畫面卻讓我說不出話來。

Peter抱著夢夢,那畫面像是一隻北極熊抱著一個小洋娃娃那樣,讓我震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我不記得了,因為我身子一軟整個人眼前發黑、倒了下去。

等我醒來,人已經在醫院了。送我去醫院的,當然就是peter跟夢夢了,只是我醒來時,身旁還有朱麗。她正跟安琪通電話,然後把電話拿到我耳邊,讓我跟安琪說上兩句話。
「青,妳沒事吧?豬麗說妳昏倒啦…」安琪高八度的聲音傳來,我閉上眼睛覺得震耳欲聾,
「妳小聲點,我頭好痛。」
「噢…sorry啦,我這邊收訊不太好…」

「那樣,你們先回去吧,我明天沒課,我在這裡陪她。」朱麗見我跟安琪說話,轉頭跟旁邊的夢夢peter說話。
「等等!」我側過頭,喊了一句。
「啊?什麼?」電話裡的安琪問。
「不是妳啦,是他們!就是你peter,還有你、湯夢夢!」
「啊?什麼他們?誰是peter?跟湯夢夢又有啥關係了?」安琪越搞越亂,我索性把電話還給朱麗。
「你們今天,把話給我說清楚。」我瞪著peter,也看了夢夢一眼。
夢夢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好像就要昏倒一樣,peter卻伸出手,摟住了她。
「就像妳看到的那個樣子。我愛她,我要帶她走。」

這下,天下大亂了!原本替大老闆搞掩護的peter,竟然愛上了老闆的女人!
「呃,我、先出去一下,我得打個電話,順便去護士站辦一下豬青的住院。」朱麗尷尬地笑了笑,拎起手袋往外走。
「唉,你們…」我翻了翻眼睛,只覺得天旋地轉,只好躺回去。
夢夢坐了下來,peter拍拍她的肩膀,
「青,事情不是妳想的那個樣子…」夢夢輕聲開口。
「甭解釋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們打算怎麼善後。」
「我會去跟老闆說。就算丟了差事也無妨…」peter握著拳頭,好激動。
然後他們告訴我,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相愛的。其實也不多久,就是在夢夢跟梁永齊的事被我撞破之後。
「孩子呢?妳肚子裡的孩子…」我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問。
「是永齊的。」夢夢肯定地回答我。
「我沒碰過她一下,」peter接口,
「我希望能名正言順之後,才真正跟她在一起。」看見peter那麼認真的表情,我突然覺得有點感動,看不出他平日一副好色豬八戒的模樣,竟然也是個正人君子啊。
「那樣…」我正想問他們的打算,病房的門被推了開,穿著醫生袍的男人,帶了兩個護士,後面跟著朱麗,虎虎生風一起走進來。

Peter跟夢夢站了起來,護士過來幫我量體溫。
「戴小姐,感覺怎麼樣?還會不舒服嗎?」醫生拿起我的病歷,面帶微笑地問。
「嗯,除了對聲音有點敏感,其他還好耶。」我坐起身來。
「還會覺得暈嗎?頭時常痛嗎?」
「還…還好耶。」我看看週圍的人,覺得難為情。
醫生在病歷上寫著字,然後收住笑容,
「上次妳在門診檢查的片子,我調出來看過了。幫妳看的醫生,沒有建議妳要回診嗎?我發現妳的耳朵靠近腦部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瘤。這個瘤,壓迫了半規管,所以有時候妳會有暈眩的情況,嚴重的話妳會完全失去平衡喔。妳開車嗎?如果有,那我強烈建議妳一定要開刀。」
「喔。」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只是小手術,大概只需要2個小時。不過術後最好保持安靜,大概住院3到5天就可以了。出院以後先戴耳罩或耳塞,一個月左右就會完全復原。」
其實,我並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只知道,好像很嚴重,雖然死不了、但是開車時我確實時常莫名頭暈。第一次跟JC相遇時,就是因為一下子暈眩才會跟他擦撞的。只是當時我以為自己是一時的失神。那一次在JC的工地,我摔了一跤,還有在浴缸裡跌倒也是。

「你們哪一位是戴小姐的親屬,可以幫她簽字的?」護士拿著資料轉頭問大家。
「呃…」大家面面相覷,因為跟我熟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人在台北,近親只有已過世的父親,媽媽那邊的親戚幾乎都沒有來往了。
「我來簽好了。」
我轉過頭,見到JC站在病房門口。

在醫院跟JC的見面,是我始料未及的。之後他就跟家人離台了,從此不再踏上台灣的土地。

我從沒想過自己經歷了生死關頭之後,接著會是他出事。手術還算成功,可是我幾乎喪失了右耳的聽力,但是能不傷到腦子已是萬幸。在家裡休養那段時間,都是朱麗來照顧我。她跟我聊了一些住院開刀時發生的事,包括了JC出錢替我付完開刀費跟醫藥費,還留了一些錢給她,請她幫忙買補品給我補身。朱麗對他的態度很冷漠,因為她認為,
「他大概是想用錢彌補妳吧?男人…難道以為金錢萬能嗎?」
「他沒有欠我什麼,何必彌補?是我欠了他呢,這人情、我要怎麼還…」我搖搖頭,突然覺得好空虛。

JC幫我簽字動手術之後,當晚就離開了台灣。新店山上的房子,聽說交給了朋友處理,而他的書店,也並未依照原來的計劃進駐台北。我猜想,是因為出於對慕儀的歉意吧?他完全斷絕了跟台灣的所有聯繫,包括我。

那一晚他在病房跟我獨處的幾分鐘時間,他只是告訴我,他決定接演一部武俠大片,不久、即將出發到新疆的K2山區拍片。然後,他跟朱麗辦完開刀手續、替我付了保證金跟醫藥費,匆匆離開了醫院。

JC復出接拍一部金庸的武俠劇,外景遠赴新疆崑崙山拍攝。

我說的「換他出事」,是他在拍片當地發生了意外——因高山症引起的休克,整個人陷入昏迷,當地的醫生放棄了希望,把他轉回了香港的醫院。意外地我接到慕儀的電話。
「請妳來一趟香港好嗎?我讓rochas去接妳,可以的話我會想辦法也安排妳見一見迪臣。」她怕我不答應,因此提出了交換條件。

我是因為這樣,踏上了第一次往香港的旅途。

腦子裡想著迪臣,我就要到迪臣所在的城市了,可是此刻,JC也正與病魔糾纏著。一個半小時的飛行時間很快就過了,去新竹也不過這個時間,但我卻覺得這段旅途好遠、好遠。那是我跟迪臣的距離,還是我跟JC的距離?

飛機在一片燈火輝煌的九龍塘上空盤旋著,就像滑翔機一樣繞著圈。我想像著自己乘著落葉,緩緩飄落在這個有著迪臣與JC的美麗都市。城市的燈光,近得像是可以伸手碰觸到的星光。我興奮得幾乎站起來,忘了身上還綁著安全帶,差點笑出聲來。
「太美了…實在太美了!」
飛機著陸之後,整個飛機上的乘客都熱烈鼓掌。據說,因為太靠近市區,所以啟德機場的起降一向屬於高難度,可以平安降落,大家都十分開心。初次搭機的我,無從比較所謂的happy landing,只巴不得快點下飛機,能夠腳踏實地的,踩上這塊土地。

很神似我們桃園機場的入境大堂,我見到拿著一張卡片,上面畫著一個女生的豬臉,還寫著大大字的「mergen」。那是穿著帽T的 rochas。
「hi,」我開口,他立即接過了我的手提行李。
「come on, mon is waiting.」他說著拉住我的手,帶我往外走。他比我高大很多,只是滿臉稚氣,要不然,也許人家會以為我跟他是情侶也說不定。

外面的馬路上,停了很多紅色的計程車,車頂上的燈牌都寫著「的士」。
啊,我真的來到了香港!我在心裡讚嘆著。他帶我穿過馬路,再走過一段路,遠遠見到一部閃著黃燈的休旅車。我看見車窗裡,正引頸盼望的慕儀。為了照顧JC她整個人都消瘦了,幾乎是前胸貼後背那樣憔悴。我眼眶一下子熱了。
「謝謝妳願意來。」她在車上握住我的手,
「醫生說,他昏迷太久,腦部可能已經受損了…復原的機會不大。醒來之後,他誰也不認得,也不肯說話、不願理人…可是我覺得他會好的,我不相信他會就這樣子一輩子…mergen,妳去看看他,也許能讓他記起什麼…」慕儀握著我的手說。
我對她充滿了愧疚。從機場到醫院的路上,因為rochas也在,所以我沒敢說什麼,倒是rochas透過後照鏡看了我幾眼。
「I don't understand why she could help.」他嘟嚷著,但還是熟練地開著車。我很想問他,
「do u really get driving license?」但還是住口了,因為他開得比我好太多了。
我們到了一家教會醫院,rochas去停車,慕儀帶我去病房。到了病房門口,見到一個護士走過來,對慕儀說,
「啊,佘太,我正找您,醫生要跟您談談。」
「妳先進去,等等我再來。」慕儀拍拍我的肩膀,跟護士一起離開。

推開病房的門,我看見,坐在床邊上,正拿著一本舊書很認真看著的JC。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比平常還要蒼老一點。時間好像凝固了似的,我遠遠站著,而他就這樣靜靜看著書,一動也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久也未可知?突然,他嘆了一口氣,抬起頭。
「ringo…」他喊。我以為他叫慕儀,可是我身邊沒有人。
「ringo…妳終於來看我了!」他又喊了一聲,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JC記得的,是以前的事。他記得他剛認識的慕儀,還是中學生的年輕女孩。而他說過,我跟慕儀年輕時很像。因為這樣嗎?

那一晚我住在他們西貢的家裡。
「真的很謝謝妳,至少讓他願意開口說話了。」慕儀帶我去一間客房,窗簾外面遠遠可以看見海灣,風景極佳。
「妳好好休息。明天我讓rochas帶妳四處走走。」她打開房間裡的五斗櫃,告訴我哪裡有毛巾,連盥洗用品都幫我準備了整套新的。
「慕儀,」我握著旅行袋的手,微微顫抖。
「我,真的很抱歉…」自己的丈夫,竟只認得外遇的對象,這對於一個跟他相識相愛20幾年的妻子而言,是多麼痛苦的事。

當我跟JC被慕儀撞見的那天,我看見她在屋裡手腳慌亂、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忘了拿東西…的士在等著、我馬上走。」她說完,慌亂地撿起掉在地上的袋子,急急地轉身往外走。她開門的時候,竟然怎麼都打不開鎖,兩手抖個不停。

我心裡很酸。無意之間,我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女人啊!我衝過去跟她道歉,以為她會生氣,會罵我。可是她卻只是握了握我的手,然後走了出去。我跟JC面面相覷,然後要他馬上開車帶我下山,趕快去飯店找慕儀。

「沒關係,妳不用自責。我慶幸那個女孩是妳,迪臣說,妳是個很的好女孩,難怪…難怪他…」慕儀說著,掩住了臉,雙肩劇烈地顫抖著。
我忍不住抱住她,這段時間以來,她一個人承受著巨大的痛楚。先是丈夫有了異心,再來是拍片出了意外,陷入昏迷──連醫生都宣布放棄的絕望狀態。她是那麼堅強地忍耐著,甚至把我找了來,只要有一絲絲能喚醒他的機會,她都願意。
「請妳原諒我的幼稚跟衝動…以後我不會了。JC是很好,可是我喜歡的永遠只有迪臣一個人,我不會再讓妳難過了。」
「至少這證明了他是個值得愛的好男人。」她也伸手抱住我。

婚姻是兩個人,跟一個家族的事,女主角永遠只能有一人,否則就不會圓滿──現在已經不是古代那種,可以為了圓滿而成全自己所愛,去跟別人共浴愛河的年代了。慕儀還是一直是那麼溫柔地對待我,那讓我更下定決心不能使她痛苦。

我在香港待了幾個星期,中間rochas帶著我到處去走走。
JC開始會認人了,也慢慢記起一些往事。我告訴他,我不是ringo,初時他一臉的疑惑。後來我跟他說,你們的孩子都好大了,要上大學了,他還是一臉莫名。但是,最後他似乎理解了。之後,他越來越清醒,就好像,剛睡醒一時不清醒,但是一但真正醒了,就會完全清醒那樣。只不過,JC還需要時間。

他的記憶,就像上了鎖的抽屜。只是一時遺失了鑰匙,並沒有失去什麼。當鑰匙找到,所有的抽屜一個一個地打開,內裡的東西一件件地拿出來重新溫習過,就會想起。當時人們都以為他就算復原了,也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活躍於舞台,那段日子,慕儀不眠不休地守著他,陪著他度過那一連串幾乎是沒有希望、黯淡的歲月。

迪臣還是不肯見我。慕儀打了幾次電話,但結果都是一樣的。我說,沒有關係,我來並不是因為可以見到他。我只是來,做我應該做的事,那是我欠了他們夫婦的。

rochas問我想去哪看看?我說,薄扶林的港大。
他一臉詫異,
「哪有人去港大觀光的?至少也去去山頂啦,海傍啦…」
話是如此,他還是帶著我去了一趟香港大學。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迪臣讀過的學校、JC也讀過的學校,置身其中是什麼感覺。

位於港島西邊的港大,有如城堡般矗立在山頭。rochas停好了車子,帶我步行上山。我們走過長長的階梯,沿途有好多學生嘻笑談天走過。回頭看,其實學校是在半山腰,假如不小心摔倒,真有可能一路從山上滾到山腳下的西環。

我們來到圖書館跟活動中心,沿著山勢往上蓋的教室一層一層往上,每一棟都是以著名人士命名。我唯一有印象的,只有「邵逸夫樓」──我再沒知識,也知道邵氏電影公司的邵爵士呀。然後我們繞過了新式的建築群,來到了舊式建築區。那些房子,真的很美。我想起迪臣說過一點學校的事,什麼利瑪竇堂何東這類的怪名字。夕陽西下時,路燈亮了,殖民時代就有的西式建築美得像一幅畫。

我遠遠眺望維港,海上還有貨櫃船穿梭著。rochas指著遠處,一一告訴我那是什麼建築,哪一個是港澳碼頭,哪邊是西環街市。那些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建築,對我來說好陌生,就好像,此刻我心裡的迪臣。

真正到了香港,我才知道,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他。
我以為,能呼吸他呼吸過的空氣,踩踏他走過的土地,就是一種幸福。可是末了我卻發覺我的貪心,我還想見他,還想跟他說我喜歡他。
「mergen啊,妳是不是很喜歡我uncle?」
「嗯?」我愣了一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我帶妳去見他好嗎?」rochas拉住我的手,帶我往山下走。
「這裡是以前daddy的學校,也是uncle的學校啊。我聽過mon跟uncle dickson提過妳,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可是我看得出來,妳很喜歡他…」rochas開著車帶我往另一邊山路走,
「他就住在薄扶林。」

那是一個很寬廣的私人社區,我們沒有住戶許可,進不了大門。警衛的說詞是,我們要找的人出遠門不在,怎麼樣也不讓我們進入社區。rochas罵了幾句粗話,我只得把他拖走。無功而返,他跟我道歉,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妳不要灰心啊,總有一天一定可以見到面的…」
我笑笑沒說話,轉頭去看窗外的相思樹林。

滿山的相思樹,能否帶走我的相思?我不想再帶著悲傷渡日了…我在心裡這樣想,隨手擦去了眼角的眼淚,要rochas帶我去山頂。
「很快就要回台灣了,我得像個觀光客一點,不然豈不是白來了?」
「好呀,晚點我們再去吃一次甜品呀,前次妳說好吃的那一個。」
「哪一個呀?你是說滿記?還是燉奶?不如都去。」說到吃我又精神起來。
rochas笑出聲來,
「這麼多都去,不怕肥死嗎?」
「反正外號都叫豬青了,不怕啦。」
「豬青啊?沒那麼誇張吧。」他瞄了我一眼,其實我不算胖子,只是臉圓。
「那是因為,我有個同學叫朱麗,以前在學校都叫她豬頭麗,還有一個豬琪,我們是豬頭幫呀,哈哈哈。後來豬琪減肥成功當了空姐,豬頭幫只好解散啦。不過她們還是習慣叫我豬青囉。」
見我笑開了,rochas似乎安心了點,輕快地轉動方向盤,往山頂方向開去。

JC的電影在一年以後才真正殺青,一向演歌雙棲的JC沒能配合電影推出唱片,一直到隔了幾年才又重出江湖在紅館開唱,原因其實是他的呼吸系統當時還未完全復原之故。電影上映時,意外地成功,票房超越了JC過去所有的電影,甚至打破歷年賀歲片必定是大堆頭影星演出搞笑片的慣例,這是後來的事了。

回台灣之後,我辭職了。
不為什麼,一來我開刀修養,然後又跑去香港混了三個禮拜。缺席兩個多月,哪家公司忍得住?二來,JC的案子,我覺得我徹底失敗了。

離開公司,我覺得自己像是失去方向的風箏──唯一跟世界有所連繫的部份,是我對於室內設計的熱愛跟執著。可是,此刻我只覺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樣,不知道生存是為了什麼。廿幾年來的人生目標,像是滿缸的水突然被拔掉塞子,幾秒的時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找了一間裝璜公司,戴上棒球帽、穿著牛仔褲當監工。我不想再畫圖,只是當個什麼都不懂的監工,老闆有時也讓我去量尺寸,跑跑腿之類的。最好笑的莫過於有一次,接了個男子三溫暖的局部裝修,要替他們加裝幾扇玻璃屏,一時找不到人手,便叫我去了。到了那裡,我表明身份,就有人帶我進去。

正當我拉著捲尺量尺寸時,身後的大螢幕正播放著A片,只看見一堆穿著浴袍身上刺龍繡鳳等油壓的大男人,或看電視、或看書報,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著卷尺,一邊聽著女人嬌喘著說「亞美蝶」一邊丈量。我滿臉通紅、尷尬得要死!

總之,我什麼雜工也做,反正,工作只是活下去的手段。像是空心娃娃的生活,一直持續到,peter把我找出去見面。

那天我們談話的內容大概是,他要找我回公司去幫忙啦,夢夢已經移民去上海之類的瑣事。想起peter跟夢夢的事,還像昨天剛發生一樣,我虧了他幾句,幸好梁永齊是個怪咖,他知道夢夢愛上peter之後,竟把夢夢當自己女兒一樣,替她辦了一份豐厚的「嫁妝」,送她去了上海。
「我自己很快也要動身啦,那邊跟JC的書店合作案,要開始進行了…這次案子能拿下來,真是靠妳了。」
「JC?他好了嗎?正常了嗎?」我隨口問,之前以為案子吹了,沒想到敗部復活,公司竟然拿到上海的合作案。
「講得好像人家秀斗了一樣,什麼正常不正常的。人家很好啦,活蹦亂跳的,再正常不過了。聽說復出拍片很順利,邀約不斷哪!不過他想專心搞上海的案子,都推了。」
我滿臉狐疑地看著peter,可能消息沒公開的關係吧?再想想,也許這大半年之間,JC已經復健得差不多,又回到片廠繼續拍片了也未可知?

peter見我發呆,跟著又開口問,
「怎麼樣,之前去香港、見到迪臣了沒?」
「沒有,他不肯見我。」我無精打彩地玩弄木質的咖啡攪拌棒,上面有著漂亮的紅糖結晶,遠看倒像是褐色的水晶。
「果然,就像他的調調。我們在英國的時候,他就是那副死脾氣了啦,只要他決定的事,死也不會改的…唉,這下真的要死了…」peter說到一半,突然停住。
因為,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你說什麼?真的要死了?誰要死了?」
「好啦,我老實告訴妳,可是妳不能激動喔!」
「你廢話什麼!」我站了起來,只差沒掄起粉拳。Peter揮揮手要我坐下,嘆了一口氣,
「迪臣時間不多了。」
「你剛不早說!」我又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peter找我出去,其實只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可是他這個阿呆竟然廢話了一大篇,才講到重點。
「我怕妳受不了…他突然回去是因為,Stanley時日不多,他希望自己能親自照顧Stanley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可是,他自己也發病了…我想他不願見你,原因是這樣。」
「受不了你個大豬頭…老娘…老娘的神經最大條了…怎會受不了!?」雖然我幾乎是用吼的吼出來的,可是卻已經淚水爬滿了整個臉…。
「Stanley,就是你之前說的,他的lover?」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又坐回位子上。我怕再激動下去服務生會趕我出去。
「那是我們的系主任。」
Peter告訴我,迪臣到大學都有女友的,只是,他似乎對於同性也會有特別的感覺。那讓他一度很困惑。並不是說,他覺得同性戀是錯的,而是,這樣他到底算不算是「同志」呢?在他來說,也許愛情跟性別無關吧?所以他能夠喜歡同性,也會愛上異性。

假如是以前,聽到「雙性戀」就會覺得,比單一性別的戀愛更奇怪。可是如果就精神層面來說,愛情一定得局限性別嗎?或許對某些感情細膩的人而言,不一定。而從小就具備男女情感特質的迪臣,或許也為此感到困惑不已吧?

喜歡過異性的他,為什麼遇見Stanley時,也會有那種戀愛心情呢?
「如果要用一句話形容我們系老闆,那我只能說,就像是『老了的迪臣』一樣吧。」peter說。我撇撇嘴,
「你不如說,像迪臣的老子。」
「嗯嗯,沒錯!倒真是像這種感覺,他們兩個在一起就是很投合、很有話講。所以後來他們在一起的事曝光,大家都很驚訝。因為系老闆已經結婚啦,在英國這種傳統社會的國家,還是會被側目的。」
「後來他們沒在一起嗎?」
「沒有耶,迪臣他媽媽氣瘋了,說要告死Stanley啊。那時候他媽咪幾乎是以死威脅。一狀告到學校之後,系老闆被迫辭職,後來還離了婚,然後不知所蹤。」
「好可憐。」我嘆了一口氣。
有什麼,比相愛的人活生生被拆散呢?雖然這個叫Stanley的老頭,是我的「情敵」。可是,我潛意識裡,是希望迪臣可以幸福的。
「後來迪臣畢業之後,他媽咪要搬回香港。他不想,就跑到台灣來了。一待、就待了快十年。直到…」
「直到他媽媽過世?我記得前幾年他媽媽車禍過世時,他曾經回去好多次。」
「嗯,不過他不是為此回去定居的。是因為,他找到了Stanley。」
「喔…」我點點頭,
「所以我去香港,他也不見我嗎?他終於可以毫不顧忌地,跟他所愛的人在一起了,所以不見我嗎?」我忍不住,又想掉眼淚。在peter跟馬汀這兩隻豬頭面前的好處就是,我可以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他們,真是我的好哥們。

要不是迪臣,我不會認識JC。要不是因為慕儀,我也不會知道迪臣的下落。要不是因為JC出事,慕儀不會找我去香港…這一切,就好像連環扣在一起的鍊子,一環扣一環。而這個鍊子的銜接者,就是迪臣。

「不…戴青,他很想見妳的。」peter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慰我。不過他遞過來的是他常擦汗的手帕,我馬上做出一副驚嚇的表情。
「拿錯了,拿錯了。是這個…」他拿出紙巾。
「討厭,人家已經很難過了你還搞笑…」我又想哭,又想笑。
「去見他吧。雖然我覺得這次他也一樣會拒絕妳。」

.待續.

.2006年9月6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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