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波干擾。「絳紗」

那天我醒來,手臂很疼,撩起衣袖才發現,有個印子──就像有人拽著我的手很久那樣,留下了一個鮮紅的手印。

我是知道的。

是伐樓那。祂偶爾出現,說些鼓勵我的話、很少靠近我,但那天,祂確實,抓住了我的手臂,硬拖著我──我不肯動,祂便使力抓著我走,走了很遠很遠。我已經不記得是怎麼去到那裡的了,總之,等我回神過來,人就已經跟祂在一座城樓前了。

我以為那是夢,因為、現在哪來的這種舊城樓呢,又不是拍電影!那個古式舊城樓上掛著一幅匾額似的牌子,寫著兩個我看得懂的字──唔,算是懂吧,雖然那明明是古代的字體、像印章上那樣繞來轉去的篆字,可我卻不知道為啥,只看了一眼便懂。

「福境」

就像是古裝戲那樣,城樓底下有個門,很深,只見城裡有人跡,卻不見誰出來。我跟伐樓那就站在城樓底下,當我把視線從匾額「福境」兩字上轉回城門時,眼前已經站著一個人了。

我給嚇了一跳,因為那個人的樣子很凶悍,身上穿的、就是像武俠片裡演的那樣,是盔甲一樣的衣服,滿臉鬍子看起來就是個「軍官」一類的人。
「來者何事?」
「上面差我來辦點事。」伐樓那身上不知何時、披上了像古裝一樣的白袍,我揉了一下眼,才發覺自己也是,我們都穿著一式的古代衣衫、披著白袍。他臉不紅氣不喘地,
「觀音那邊的龍沒把牒文送來嗎?」
「我查查。」那軍官一邊說著,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像是相片一樣的東西──不,應該不能說是相片,因為裡面是會動的畫面,或者說、是影像?總之,他拿的、很像是後來的平板電腦,只是薄薄的像一張羊皮紙一樣。

他的手在紙上劃了幾下,就見到那畫面一直在變,他撥了撥那畫面,就又跑出一些新的東西,有些則縮小了。不久,他在上面按了一下,我便見到畫面裡浮出了一件東西──真的是浮出來,就像有東西從水裡冒出來那樣,那是一條龍,我又想揉眼睛了,因為那真的是一條龍,小小的,就像神話故事裡虛構的龍一樣。

那一隻小小的龍在空氣裡轉啊轉的,發出一些聲音,接著那位軍官就說,
「好,我知道了。你們進去吧,已經有人等著了。」他說完手一揮,相片上的畫面消失,小龍也不見了。
「謝了。」伐樓那一臉夷然,不曉得在跩甚麼,那軍人對祂客氣地點了個頭,退到一旁,然後就像突然變透明了那樣,不見了。

大概我也已經習慣了眼前的一切,這才發現,那軍官不是消失了,而是變得有點透明,顏色就跟城樓上的石牆一樣,所以乍看才以為他消失了,事實上他一直都在那裡,只在城樓前有來人時,他才會出現。

所以,大概就是類似門衛一樣的存在吧?

因為以為自己是在作夢,我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實──就好像你知道自己是在作夢,而我以前又曾經夢過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事,那就沒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了。

穿過看起來不怎麼深、但卻走了好一會兒的城樓,我跟伐樓那一起走進了那個叫做「福境」的地方。城裡有不少人來來往往,身上都穿著古裝,男女老少都有,就是沒有小孩子。也就是說,我在這個地方、算是年輕的了,那些人看也不看我們一眼,依然在做自己的事,也不曉得他們從哪裡來,要去哪裡,四通八達的路上,四處都有行人。

地是青石板鋪的,房子則都是古式的,就好像在什麼影城裡面一樣。偶爾也會見到一些人在交談,手裡拿著剛才那軍官拿的那個紙張一樣的東西。我很好奇地東張西望,反正伐樓那就在我身邊,根本不怕走丟。

當我們走到一座林子前,就見到有一個人朝我們招呼點頭了。
「請往這邊走。」那人一指著路,我就馬上真的看見了一條很長很長的路,盡頭是一片草原,天空是藍灰色的,我回頭看、剛才城裡的石板路、房子甚麼的都不見了,只有一片林子。

感覺就是我們在一瞬之間穿過了樹林,已經置身在林子之外的草原上。

「事情辦完請原路回去,也會有人給您指路的。」那人似笑非笑又點了個頭,一下子身影就變到遠方去了,仔細看,他已經走進樹林子裡了。
「妳過來,」伐樓那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祂另一手裡,不知何時出現一支長長的杖子,當我見到的時候,那杖子就像憑空出現的一樣,上面有金屬的裝飾,還有個會轉的、像是燈籠一樣的東西。

「妳知道這是哪裡嗎?」
「不是福境的某處嗎?」我伸手指著樹林的方向,才又發現,那樹林也不見了,我們的周圍,就只是一片草原,一望無際的草原,我跟祂站在草原裡,就像兩個突兀的存在。

「這裡,是福境以外的地方,叫做省孽坑。」

伐樓那這樣說的時候,杖子在地上一點,我才發現草地上並不是空無一物的,大概每隔幾公尺,就有一個蓋子,圓的、就有點像馬路上的人孔蓋那樣,只是顏色跟草地幾乎一樣,所以乍看是看不見的。

「這裡,就是那些自殺死掉的人,陽壽盡了以前必須待著反省的地方。」

祂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周圍突然變成黑的,然後眼前有一片四方發亮的像螢幕的東西,不停地播放著影像。仔細看,那些影像我竟然都看過──因為那些就是我從小到大的一切,它不斷地播放著,就好像我短暫人生的跑馬燈…

我見到爸媽在哭,他們從上面往下看著我,就好像、我躺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他們從上面俯視著我,一邊在哭。然後媽媽哭到一個不行,爸爸把她拉開,接著,有甚麼遮住了我的視線,眼前又是一片黑,不久、我周圍突然冒出火來,是很強很烈的火燄,我的身體開始冒煙、發黑,變焦…

然後下一幕又變成,爸媽在笑,他們一樣從上面往下看著我,臉很年輕,我的意思是、他們又變回年輕時的樣子了,然後手裡拿著彩色的玩具,在我眼前搖晃。他們的表情很幸福,我聽見他們在說話,似乎在說,
「老天終於賜給我們這個孩子…」
接著,我見到了年輕時的沈醫師,他低頭看了我一下,然後對爸媽說,
「她很健康呢,真是恭喜你們了。」
「哪裡,都是你的幫忙…不然我們也不可能有這個寶貝…」

那畫面一直一直在重覆,就是我短暫十七年多的人生,從出生、長大,一直到我死掉,被火化…結束以後就從頭開始,一直播到我再死掉,再重新開始…不管我願不願意,我所經歷過的事,會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重覆,包括被同學當成怪胎、被霸凌、被孤立,遇見沈曼殊,捲入他跟沈非非之間,最後我受不了那折磨,又自殺死掉,然後被火化…

那影片很快很快地播放著,才看了不多久我就受不了了,可是我沒辦法跑走,因為周圍都是黑的,看似沒有盡頭,但不管我怎麼走、那螢幕就在我面前不遠;不管我往前往後跑,那螢幕永遠都在我前面不遠,並且不斷地播放著我的一生。

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得要不停地面對自己的過去。

「伐樓那,你在哪?我要出去,我不要在這…」我想起了我是跟祂在一起的,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周圍的顏色又變了,我又置身在草原之上了,穿著白袍的我,正好端端地站在祂的身邊。

「知道了吧,如果妳真的死了,那就得要不停地重覆看那些畫面,不停地看自己的過去,沒日沒夜,不能休息,永遠不能躲開。」
「天啊,要看多久啊?才幾分鐘我已經要瘋了…那些事,好多都是我不想再記起來的…」是啊,而且是全部、赤裸裸、包括人生最黑暗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一面也都會不斷重覆地播出來…

就算周圍沒有別人,光是看自己的愚蠢過去,我都想挖地洞躲起來了…不對,我剛才不就跟在地洞裡一樣嗎?可是那個洞沒有邊沒有際,不管跑到哪,跑多遠、多累,那影像就是在面前,不管你是不是睜著眼,它就是在你面前不停地重覆著…

我真的沒辦法想像,要不斷重覆看自己無聊、可悲、可恥的一生影片,不停地看,看個幾千萬次…是甚麼感覺?然後你什麼也沒辦法做,既無法改變那些過去,也沒辦法從現狀裡逃脫。

「沒錯,看到最後連妳都會覺得自己是白癡,笨蛋,明明可以不要做的、不要說的,卻都還是做了,說了,最後把自己搞得慘兮兮,然後終於受不了把自己殺死,然後淪落到這個省孽坑裡,卻還是哪也去不了,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再重覆做那些蠢事………一次又一次地後悔,後悔自己在世為人時,為什麼不能好好活下去…」

到後來那已經不是後悔可以形容了,我想再蠢的人都會意識到一點,那就是當你以旁觀者的身份去看自己的過去一切,畫面裡的自己一而再再而三重覆那些荒謬的錯誤,看到最後你會忍不住想衝到螢幕裡去,給過去的自己幾巴掌,看能不能把自己打醒…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你還是會一樣做那些蠢事,然後把自己殺死,然後繼續不斷地在後悔與痛苦中,再一次地後悔痛苦…

回神過來,我才發現自己的眼淚不停地流。

「所以假如妳本來還有30年好活,妳就還得要在那裡後悔痛苦30年,然後你甚麼也做不了地,後悔。」
「沒辦法停嗎?沒辦法了嗎?」我哭得鼻涕都跑到嘴裡了。

伐樓那搖搖頭,
「沒辦法,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不是早就有人說過了,人是不能自殺的嗎?那是因果大罪,可是你們又有誰聽進去了?」

祂說到這裡,舉起手裡的杖子、重重地往上一擊,轟地一聲,有如爆炸一般,接著,我眼前無止境的遼闊草地上,出現了無數的坑洞,每個洞裡都有一個人冒出頭來,伸長了手希望能夠有人把他們從洞裡救出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彷彿聽見了遍野哀鴻,無限悔恨的哭聲,響徹雲霄。那悲那苦,像針刺進心口,讓我覺得好難受...我不想再聽了,不想啊...摀住雙耳我見到伐樓那雙眼微閉,嘴裡唸唸有辭,然後祂又舉起手裡的杖子,往地上一擊,那一望無際的、數以千萬計的洞穴裡的人,悲鳴聲越來越遠,最後就像拔掉了塞子的水槽一樣,聲音被吸進了地底,我的周圍又變回一片青翠的綠色草地,無邊無際,就只是一整片沒有邊境的草原而已。

周圍的寧靜,變得非常突兀且異樣...

「伐樓那,你好大的膽子!」突然,我聽見一個大吼聲,轉頭看、是從樹林那邊發出來的,剛才帶我們過來的那個人,以及幾個穿著盔甲的將士手裡抓著武器朝我們這裡飛也似地衝過來…
「只是個黑地藏,也敢假造敕令!」那些人的聲音如雷貫耳,一瞬間我頭就像被雷轟到一樣,痛得要命…

「哎呀,漏餡了。反正我早晚也會扶正嘛,幹嘛那麼愛計較!」伐樓那的臉上出現了一個我以往從沒見過的表情──就像一個惡作劇被發現的頑童那樣,他嘴角上揚,扯掉了身上的白袍,裡面,是黑色的衣服。
「走吧,被逮到就麻煩了,」祂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使勁一扯,一眨眼,我雙腳離了地,整個人騰空躍起…

「哎呀,哎呀!」我嚇得兩腿亂踢,身子一沉,整個人往下掉,被伐樓那抓著的手臂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我尖叫著不停地往下摔…絕望中我等著自己摔落地面、變成血肉模糊肢離破碎的死屍,那一瞬間我在伐樓那的背後更高的地方看見了一個突然出現的白色光影,那是一個年輕人,身上披著白色的袍子,相貌很端正,我說不上來、就是很好看,讓人心生仰慕之情的臉…只是一瞬間的事,他抓住了伐樓那的衣領,使勁一提,伐樓那就像一個消了氣的汽球那樣,一下子縮成一團,然後,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下一秒,我就發現自己根本還躺在床上了──根本那裡也沒去,這一切,只是我自殺未遂之後,無意識之間所作的一個白日夢罷了。

我沒能自殺死去,沒能從近親相姦、亂倫的精神與肉體雙重折磨裡面逃脫。手腕上的紗布透出的血水,把整個床單都染成了絳色…有如一朵未開就凋零的玫瑰,未老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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