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小紅的一千零一夜。

直至消失天與地．第八章，感激我遇見…

「不過，相處久了也就瞭解了，哈布士堡家族多得是地外星系的混血，樣子不像也很正常。少爺的父母都不在了，又是屬於先天上有缺陷的特異體質，克琉西當地醫局斷定他無法活到成年，首長為了醫治少爺，便私下違反規定把他帶到地球上來。」法洛說起話來指手劃腳的，有時還會口沫橫飛。
「更重要的是，他給醫局注入了新元素！很多重要研究都是透過他才有進一步的突破…」初時聽到這裡，我便決定不再對綺羅說過的那些冷血的話生氣了──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算是同病相憐、一樣的狀況啊，雖然這可能只是謠言，可能只是法洛的一面之辭。

「沒想到，充足的陽光，卻奇蹟似的保住了綺羅少爺的生命。雖然在地外星系長大，他總是自稱，他才是地球的孩子呢。」關於這一點，倒跟綺羅所說的不謀而合，所以…他並沒有騙我？雖然我的眼鏡能測謊，但似乎對於精神力強大的人是無效的…
「以中央人來說，綺羅醫生是特別的，因為他，打從心裡熱愛瑪其諾的一切，除了都市，早前也常親自到郊外去取樣，那些可是致命的一級紅色危險地區呢，交給下面人去做就可以了，但他堅持要親自走遍各地，所以，足跡幾乎遍及全球呢。」

說是全球，其實也不過就是幾個室內都市的範圍，因為地球百分之七十是海洋，而海洋現在完全就是一池毒水，連帶海岸線也布滿有毒沉積物，再扣掉污染嚴重的森林跟高山，能住人的地方所剩無幾。
「後來老長官第三次更換再生體之後，衰老的現象日益嚴重，他才減少了外出的任務，這幾年幾乎都待在地宮，最遠只去了摩納多跟戈壁，而且一定當天來回…」
「噢？跟我知道的不太一樣呢。我以為，他只是把瑪其諾當做生體實驗場，經常高高在上地惺惺作態…」
「…誰告訴你的啊？胡說八道！綺羅醫生非常重視居民的健康，也很關心D因子病原菌的問題，要說這個世界上誰最瞭解瑪其諾，就是綺羅醫生了！如果不是他堅持，中央公會早就放棄這裡了，沒有法蒂瑪礦場之前，這可是一個只有麻煩的偏鄉，富庶的中央怎會在意這裡的死活？」

看來綺羅在醫局相當得人心啊，法洛說的都是他的好話…
「其實綺羅醫生有很多的時間是在地下冷凍倉沉睡的，醫局都有詳細記錄，別看他醒著的時候活蹦亂跳的，如果不藉由睡眠延長壽命，應該也是短命人種。」
「他也跟特拉克一樣，做了再生體手術嗎？」
「那倒沒有，我聽說他擁有青耳血統，青耳人以醫學著稱，是個重視養生的神秘種族，多年來他樣貌沒甚麼改變，我們也就見怪不怪了。mother制度初期就是從他身上得到的靈感，平常冷凍睡眠著，必要時才解凍拿出來展示，所以大家都說mother是綺羅醫生的山寨翻版。倒是他很討厭這個說法，」

「mother是又老又醜的黑山老妖，我才跟它不一樣！」

正在做肌肉拉力訓練的我，腦子裡想像起那個畫面，忍不住想偷笑。這一點綺羅就跟女人很像，總是介意自己哪裡好看哪裡不好看，年輕不年輕…

說來諷刺，一般長壽人種得要依靠定期更換再生體，也就是「複製的身體」才能確保壽命的延續，也因為人類變得「過於長壽」，竟導至了新生兒的出生率大幅下降。
「自從中央人晉級長命人種以後，生育率不是也大幅下降了？那是必然的，只有短命人種才會不斷地生育，想要藉由產生後代來確保自己的血緣優勢啊。」綺羅是這樣解釋生育率下降的問題的。

可是人類都不想生孩子了，老化的人越來越老化，年輕人又只顧享樂…史上最低的生育記錄逐年被打破，這樣下去，人類還有未來嗎？大家都不想生孩子，總有一天會滅亡啊。

「如果能讓地球再次復甦，人類回到最初的原始生活，依照上天的旨意回歸自然，養兒育女生老病死，那會不會改變這個窘境呢？」醫局人工培育的第一批嬰兒成功出生的時候，綺羅隔著玻璃，如此喃喃自語著。
「醫局成功在瑪其諾培育出試管嬰兒，可以說是綺羅醫生的功勞。要說他是真正的瑪其諾之母也不為過啊，只是他很少談這些問題，對他來說，讓地球人自己繼續繁衍下去，才是他要的結果…」
「稱他為瑪其諾之母，他應該會不高興吧？他是男人耶。」
「哈哈哈，那是我們私下講的，因為特拉克老長官，是瑪其諾之父啊。您不覺得，他們兩個，有時候看起來真的很像…」
我輕聲咳了一下，好讓法洛改變話題，因為我已經「聽到」綺羅身在不遠處了。法洛透露給我的小道消息大致上是如此，所以在醫局休養期間，我也不是甚麼都不做的。

「哼哼…到處都只有男人怎麼繁衍子孫，他身為醫局主管最清楚不過了。mother的騙局還不就是他們祖孫倆搞出來的…真那麼悲天憫人，又怎會放火燒死一整個村莊的犯罪團夥？」我心裡這樣想，只是，綺羅的形象似乎跟以前我所理解的有點不一樣了。

「哎，你剛才說誰不男不女？」綺羅突然想起甚麼似的，瞪了我一眼。我從記憶裡回神，一離開醫局回到長官私邸，綺羅就得一早過來出診，但她總是顯得精神奕奕，看不出是個長期需要睡眠的病人啊。
「你才是病人啦，喝完茶好好躺著，等下我讓人給你送吃的來。」
「不是才說了不偷看我的心眼嗎…那我現在很想洗澡，妳知不知道啊？」我已經習慣了被綺羅窺視內心，乾脆不再設防了，或者說，我已經學會適時釋出一些信息，假假真真。
「現在洗澡，萬一著涼就麻煩了。」她靠近了、在我身上嗅著，
「又不臭。」
倒是綺羅身上弄得香噴噴的，她真是很注重外在的人，不管何時何地都保持乾淨光鮮，這一點也跟女性很相像…

綺羅突然貼近了嗅聞的動作讓我臉上一紅，別過臉去故作鎮定，
「拜託，我覺得自己已經髒得可以脫下一層皮了。」在醫局裡沒自由，出了院沒主治醫生點頭，僕佣們也不會讓病中的我進浴室的，我已經忍無可忍了，只好直接開口了。
「哪會啊，」綺羅左看右看，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那麼多天沒洗澡還不臭的，你算天生麗質的耶。哎，人長得好連身體都不會臭，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事！太不公平啦。男人嘛，就是臭男人，不臭算甚麼男人…」
「什麼歪理…打個商量，讓我洗一次澡吧，從手術之後到現在都沒好好洗過澡。那已經不是臭不臭的問題了，是心理上的障礙…」
「囉唆。」綺羅大概無法理解我這一點吧，
「以前你剛到瑪其諾時，確實說過你有潔癖，這樣說來，不讓你洗澡好像真的有點殘忍？」
「那可不。」
「這麼想洗？簡單沖澡可以，不可以洗泡泡浴喔。」
「我又不是小孩子，誰會洗泡泡浴！」
「很難講。」綺羅斜著眼看我，一副「我就是知道」的表情，大抵上就是伯爵茶不加糖不加奶只擱檸檬之外，有誰洩露了我喜歡洗泡泡浴的癖好？？可惡，以後一定要把那個大嘴巴爪耙子給糾出來。

綺羅親自扶我下床──我是絕不肯讓僕佣見到我的裸體的，因為多次重大手術留下的細長疤痕，有損我被「神格化」的邊境伯爵身份…除了醫局的人，我絕不輕易在外人面前脫衣。
「真死要面子…」還是經常不經意窺見我想法的綺羅，端著茶杯站在浴室外面等，
「給你十分鐘唷，洗完就給我滾出來。」

結果…

似乎是等了很久都沒動靜，綺羅衝進了浴室來，只見到全身都浸在浴缸裡快滅頂的我，臉都發青了──是沒洗泡泡浴，只是差點被整缸的熱水淹死！
「天啊，你沒力氣就跟我說呀，」綺羅趕緊把我給撈了出來，拿毛巾擦乾包好，
「找麻煩的傢伙！你是不是肌肉訓練的復健都在偷懶啊？」她敲了我的頭一記。
「我還沒…還沒洗好…」我虛弱時就像個孩子一樣，講話有氣無力，也格外依賴她，手一抓差點把她也拖下水…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因為這次的心臟手術後遺症實在太多了，那些繁複的復健程序…簡直就像是再生體手術一樣啊。

像是全身肌肉的不協調、那繁複漫長的肌肉訓練復健，我以前在克琉西動過心臟手術，都不曾有過這麼多的事後調養。
「你乖乖坐好啊！哎唷！」綺羅脫了白袍，裡面居然只穿了合身的坦克背心而已，拿刷子跟香皂替我把全身洗刷了個乾淨，男性香皂的氣味，沾染了她一身，我這才想到，她用的香水跟香皂，都不是男人常用的香草氣味，是女性偏好的花香…
「我是醫生，不是你的佣人耶！」弄得一身溼的她，表情很怒，但確實…比以前更像女性、更顯得吸引人…

「啊，活過來了。」半粒鐘以後，我已經回復平常，全身香噴噴、姿態優雅地坐在落地窗前喝茶了。
反倒是綺羅，因為全身弄溼、一身狼狽地正在吹乾頭髮。
「氣死我了，早上才洗的頭髮，現在變這副亂七八糟樣！你給我記住！」

我的眼風一掃，綺羅只穿著坦克背心的身體，除了肩線變窄、連胸前都隱約看得出，有類似女性胸部的突起。特別是剛才，綺羅替我洗澡的時候，幾次背靠在她身上，就可以感覺到，他胸前的柔軟明顯不同於一般男人。

之前的那個綺羅，跟現在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妳說過，以前曾經被人口販子抓走，有人跟妳說過，妳很像女人嗎？」我不自覺又用了女性的人稱，反正現在她也不會生氣，我也就懶得改正了。
「有啊，那算是正常反應啊。」說到這裡，綺羅的臉上一紅，
「我是說，一般人都看得出，我的樣子其實比較接近女性吧？」大概不想被認為在自誇，不對，我並不是在讚美她…但是，她還是又解釋了一次。越描越黑反而讓我想笑，
「第一次見面時，你就是如假包換的男人啊。」
「現在也還是。」綺羅沒好氣地補上一句。
「可是…你把手伸給我，那是貴族女性才會做的事吧？」我回想起當時的狀況。
「是這樣嗎？」綺羅居然一副很懊惱的模樣。

原來如此，當時、我潛意識已經接受他其實比較接近女性的事實了嗎？我望著皺起眉頭的綺羅，看來他自己也沒想到，為什麼他會那樣對我。
「其實事後我自己也嚇一跳，因為、你是特拉克以外，我第一次想也沒想就伸出手的人…哪，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很久以前有個月圓之夜，綺羅穿著輕便服裝跟摩納多醫局的工作人員出城，繫著重力腰帶就從直升機裡往下跳，她在一座白堊岩山上降落，想採集一些當地特有的地苔標本，偏不巧遇上了個從岩洞裡出來的「男人」──
「這種荒山野領怎也有人住？」綺羅愣了一下、居然就給扭傷了腳，對方也被「從空而降的人」嚇了一大跳，腿一軟便跌坐在地上。
仔細看，是個蓄短髮、戴著舊眼鏡的男人…就連身上的衣著，看起來都像醫局裡的中央人，隔著面罩，綺羅瀏覽對方身上的生體感應板所發出的訊號，
「花石榴村居民，ID沙山，先天性視力衰退症患者，瑪其諾年齡廿三歲，獨居」唔，不是中央人嘛，只是一般的瑪其諾鄉下居民。

「你叫沙山？」綺羅揉揉發疼的腳踝，
「扶我起來。」她對陌生人講話總是會帶點威嚴，對方立刻從地上爬起，聽話過來攙扶她。
「您…是從月亮上來的嗎？」那男人的樣貌斯文，短髮、下巴蓄著一點鬍髭，戴著與四周風景違和的「眼鏡」，態度溫文恭敬。
「不，我是中央醫局的人。」八成又誤以為我是mother下凡了，這些愚蠢的鄉下土包子…。
「是…天上人？」
「對唷，被你嚇一跳、腳扭傷了，救援來以前，你陪我聊聊吧。眼鏡哪來的？」
「小時候城裡醫局給的。」啊，所以才蓄著現代髮型嗎？看來在醫局待過的記憶還在啊，要不然一般瑪其諾居民都是蓄長髮的嘛，
「因為生病，剛褪色的時候，在醫局待了一年。」
叫沙山的年輕人，完全跟那種世居沙漠的凶悍遊牧民族不同，說話的語氣就是個知識份子，斯文儒雅。
「唔，原來你是從都市出來的啊？度數加深了唷。」我指指他的眼睛。
「是…是父親把我從聖堂領養回來，但…因為…喜歡看書，從圖書之家獲得不少經典，父親死後，村人覺得與我格格不入，所以就讓我在這裡獨居了。」
「噢？圖書之家啊…」看來圖書之家真是舊時代的遺毒，早點剷除會好些…

大概就因為天性與村人不合，沙山才給放逐到山邊的岩石洞裡獨居吧？真是有點可憐。
「這裡燈光不夠、書又看太多，視力會更惡化唷，啊，直升機來了…謝謝你陪我聊天。」天空中出現一道光線、伴隨著轟隆巨響，
「請問……您…知道…女人嗎？」因為直昇機引擎聲沒能聽清楚的綺羅，不置可否地、扶著沙山的肩頭站起，
「你竟然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女人？」
「我…」
綺羅不曾聽見沙山的回答，因為，直升機上的工作人員照慣例，用麻醉槍放倒了他。

「幹嘛這樣？他又沒怎樣。」
「我們以為…他要對您不利…」因為有拐帶事件的前例，每次綺羅出門總是讓下屬緊張不已。
「他是個好人，還陪我聊了一會兒呢。改天弄副新眼鏡當做陪罪禮給他送來吧，他的度數我記下了，等下上傳到資料庫。」
「遵命。」
綺羅在下屬簇擁之下，坐上直升機，絕塵而去。沙山雖然被麻醉劑放倒了，卻仍睜著眼睛望著天際，大概小時候在醫局待過太久、一般的麻醉劑對他來說效果不彰吧？
「你說，這個世界上真有女人嗎？沙山…」至今我仍然偶爾想起，那個獨居在山村岩洞裡的斯文人，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呢？

說起往事，綺羅臉上的表情變得更柔軟了些。
「妳似乎對眼鏡有特殊愛好啊？」此刻在他眼前的，是已經戴上黑眼鏡的我。
「囉唆，跟眼鏡無關啦！」綺羅臉又紅了，
「我是在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相信，天上有女人。那個人不知道還活著沒有，活著應該也很老了，地球居民平均壽命只有三十幾歲嘛…」
「我怎麼覺得妳除了女性化，脾氣也變差了…」喝著伯爵茶的我說完就被巴了頭，茶水差點噴出來。

綺羅氣乎乎地離去，似乎對於被我一再調侃很怒。像女人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瑪其諾上的色子區要多少有多少，還怕少了嗎？只是，他們都是假的XXY，如假包換的只有剛從我身邊離去的，香氣還殘留在我身上的、綺羅･加洛林路易九世･哈布士堡而已。

我開始對於綺羅的身世感到好奇，可是要怎麼不驚動舅父大人跟公會，就摸清她的底呢？還得避過她的耳目…照她說的，透過醫局，她在各大星系都有門路，要是我輕舉妄動，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她發現我的企圖…

是說，我到底有甚麼企圖，我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只是要聽舅父大人的話，查出艾拉克萊家毀婚的真相，直接問她倒也可以，畢竟她是青耳人，要探聽家族的事也比我們容易些，似乎散居在各地的青耳人之間，都有特別的聯繫管道。

「要離開地球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艾拉克萊重新履約，」我想起安東的話。如果真去了青耳，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呢？但我真的想去那裡嗎？

據說是個連太陽看起來都像星星一樣光芒微弱的外圍星系，比冥王星還要遠得多。

青耳是直到人類的足跡抵達天王星以後，才發現的新行星系，包括兩個衛星在內，是個具有火山、岩石地形和大氣的類地型行星。他們的先祖也曾經因為核子戰爭導至地熱衰退，必須移民到其他地方，其中有一支到過地球，短暫居住在戈壁一帶，給了地球先住民一些啟發，創造了當地的古文明，留下什麼「煉石補天」、「指南車」、「三皇五帝」、還有「封神榜」之類的神話故事。

這是當初來簽訂婚約的使者透露的，除此之外，神秘的青耳，也沒有什麼外人能知道的事了，他們的軍事相當先進，因此公會聯合部隊至今還沒能正式登陸過青耳。
「我們不會輕易動武，那是極不文明的表現。只有缺乏修養的野蠻人才以武力去侵犯別人哪。我們很願意在有條件的狀況下，分享醫學技術給中央人…」
青耳使者太過直率的發言，當初還惹得我們家族的不快，但他說得沒錯啊，我們就是那種缺乏修養，動不動拿武力侵犯別人的野蠻人嘛。

現在，我就能體會特拉克所說的，以德服人了。可惜，我沒能到青耳去，就連跟我有婚約的對象長什麼樣也不知道，說不定是有九條尾巴的狐狸精，或是會破瓦裂帛取樂的任性美女？

這件事發生在我年紀很小的時候，只是我忘了是誰轉述給我聽的。

現在的青耳，是從戈壁回去的艾拉克萊人的後代，精通醫術，綺羅有著跟戈壁都市的人類似的膚色和服裝，那也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