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知道吳凱文娶了孫雅微以後,那種怨妒的心情,卻無處發洩──為什麼當時他不行,可是後來卻結婚了?或許他對雅微只是基於家庭責任,或許經歷許多事以後,他已經學會了怎麼控制自己,可是我卻仍然無法釋懷──為什麼同樣是女人,他可以跟她結婚、卻不願意碰我一下?
當然,這已經不會有答案了,又或者說,我其實知道答案──就是時間不對。我在他還為自己性向痛苦掙扎的年代遇見他,而雅微則在他懂得隱瞞真實情感時走進他的世界,因此順理成章,成為他的女主角──雖然他不真正愛她、或者說那也是愛,是責任與家庭的親情的一種愛,可是終究他選擇了她。
「咦,俐伶妳怎麼哭了?」李如菁還握著麥克風,大聲說了出來。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因此非常清楚,整個包廂都是她的聲音,
「哎,對不起,我忘了這首歌會勾起妳的傷心往事…」
她立刻站起來按下「cut 歌」,還頻頻跟我道歉,可是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又或者說,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趁著沒歌時去上廁所的章君遠,正從包廂外面進來,見到這一幕,還跟著李如菁搭腔,
「妳怎麼哭了?誰惹妳生氣了?」
我站起來,拿了包包就要走。我要在李如菁白目地說出更多話之前離開。
「不是我唷,好像是她想起跟kelvin以前的事不高興啦…」離開前我聽見李如菁還繼續往下講,
「人要學著放下嘛…」
後面她還說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只覺得很想吐,大概是酒意吧,我衝到停車場之後,就忍不住吐了。
我想把那些憋在心裡很久很久的怨氣都吐掉。
吐完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吐在章君遠的車子前輪上了。我靠著車子,滿嘴的酸臭味道,眼淚跟鼻涕卻沒辦法停止。
「俐伶,」果然章君遠追了出來,遞了面紙給我,
「車上有茶,要不要漱個口?還是要去洗手間?」
我沒回答,甩開他的手、逕自走向停車場的廁所。奇怪的是,這次他並沒有跟上來,只是靜靜地坐在車上等我回來。
當我不說話時,章君遠就知道我又不高興了。可是這一晚,開車回家的路上他沒聽音樂,也沒在車上唱歌。路上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安靜地看著車窗外。
「其實妳跟kelvin的事,如菁不說我也知道。」
咦?聽見他的話,我驚訝地轉過臉去看他,才發現他哭喪著臉、平日那種氣定神閒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我只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妳那麼討厭我?討厭到、連一點想跟我結婚的意思都沒有?」
其實我不討厭他…應該說,我是喜歡他的。剎那間我突然懂得了吳凱文的心理──當初他不也這樣子對待我?現在我卻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愛得要命卻得不到的人、章君遠。看樣子,他以為我不跟他結婚,是因為我心裡愛的是吳凱文。可是,其實就算我不愛吳凱文了,也不表示我就會跟他結婚啊!他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呢?我不討厭他,真的不討厭,可是,卻也不愛他。
「是啊,怎麼你現在才發現嗎?」我把心一橫,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我到底哪裡做錯了,讓妳這麼討厭我?」他說話聲量比平日稍大了一點,卻還算不失斯文。我冷笑一聲,
「我就是討厭你的花蝴蝶個性,這邊碰一下那邊沾一下…就算你現在為了追我不出去亂搞,結婚以後誰知道你會不會故態復萌?我可不想哪天突然發現得了愛滋,才曉得自己又成了馬桶刷!」
我知道這樣說很傷人,可是現在不說,幾時才能從這段關係裡脫身?
「如果你要分手,我不會反對的。」那晚章君遠什麼話都沒再說,於是我下車時故作瀟灑地跟他這樣說。那大概,是我記憶中最後的一句話,至於他回答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了。就好像,我曾經假裝完全忘記跟吳凱文的往事,假裝到有好幾年、我真的忘記了一樣。
可是這一次的遺忘,卻是因為報應。
我一直覺得那是我「欺負」章君遠報應──下車之後,我沒看清楚馬路的狀況,就轉頭跑過馬路,結果被對向一部沒開大燈的來車,撞得飛了出去。
有些事,是章君遠陸陸續續在我記憶重建時,跟我說的。在一大段的黑暗跟空白之後,我再睜眼,人已經在醫院了。剛醒來的時候,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有幾天是,連基本生活能力都失去的狀況──就是失憶,連簡單加法、拿筷子、上廁所等等的生活細節都忘記了。那段時間,章君遠一直陪在我身邊。
幸好,失憶只是車禍後的短暫現象,很快我就慢慢記起了大部份的事,所有的事,只除了,車禍前我跟章君遠吵架的內容。
醫生說,
「那是創傷症候群。」
可是,天曉得,我真正想忘記的,卻沒有忘記,應該記住的,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的記憶停留在,跟章君遠去赴約,然後看了那支MV,想起往事,跑出KTV餐廳的部份。後面我跟章君遠吵了些什麼,則完全不記得了,換句話說,我跟他撂話要分手的部份,都被抹去了。
不過,那傢伙還真不是沒有心機,在我剛被送進醫院、開完刀意識不清外加失去記憶那段日子,他除了一直在醫院照顧我──還在護士面前、以我的老公自居。
有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我跟他「真的」是夫妻!事實上是,我被車撞到失去了記憶之前,已經因為吳凱文的事跟他吵到要分手了。後來我記憶隨著身體復原慢慢回復,才知道那陣子被他哄得團團轉。每次護士虧我「有個很好的老公」時,總是尷尬地答不上話。
不過,我也到後來才知道,那場車禍、讓我流產了。
「所以我沒騙人嘛,妳肚子裡曾經有我的baby,那樣我們不算夫妻嗎?」哪裡算啊!等我知道被他唬濫了之後,真是怒極了,誰跟他是夫妻…。
當他父母從醫生口中知道,我因為車禍小孩流掉了,非常傷心,又擔心我骨盆骨折將來生不出孩子,說出要他放棄我的話。不過,事後章君遠卻跟我說,
「我跟他們大吵了一架,說我又不是為了生孩子才跟妳在一起的,幹嘛這麼現實?」
「我是真的很愛妳唷,」他一邊說,一邊在我旁邊削著白天李如菁送來的水果。。
那傢伙,就是有這種本事,若無其事說出肉麻的話。
當時我別過了臉,暗自流淚。經歷過那麼多事以後,他怎麼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樂觀呢?白天他去上班的時候,李如菁來過我。
「我已經離職了。」她拎著水果來看我,
「而且,我跟胖強分手了。本來我以為妳們會分手,還以為我有機會了。」
「咦,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初時我還不是很懂她的意思,轉念一想,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喔,原來妳喜歡的是June?」我如夢初醒地問,她點了點頭。
躺在病床上的我,要不是下半身還包得緊緊的,還真想下床扁她。她竟然為了想要跟章君遠在一起,把辛苦追她那麼久的胖強給甩了。可是,胖強不也因此逃過一劫嗎?假如他真的娶了這個不愛他的敗家女,大概也不會幸福吧?
「其實,June跟kelvin的事我早就知道了說。妳不曉得吧?一開始,是我先喜歡他的,可是他只是把我當成哥們。我甚至去過他家,當然…是藉口跟他討論一些美容的保養問題啦,後來,我晚上無聊沒事做,不是在公司裡盯著他,就是下班偷偷跑去他家附近晃…結果就發現了他的秘密。」
「妳還真是名偵探柯南。」我心裡這樣想,嘴巴卻沒動。
「可是,後來有一天,他竟然跟我說,他要跟妳結婚了!那時候我真的很氣,很氣妳。我跟他當那麼久的哥們,當他要找結婚對象時,卻選了妳!」李如菁這樣跟我說,
「當我知道胖強是妳跟kelvin的老同學,又曾經交往過時,我很驚訝。因為June那時候還不知道,我就想,一定是妳跟kelvin故意瞞著他,所以跑去逼問胖強,才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李如菁低下頭,再抬起頭時我被她嚇了一跳,她的眼影跟睫毛膏都暈開了,活像個妖怪…她真該用防水性的產品的!
「我以為,把真相跟他說,證明妳對kelvin舊情難忘,你們就會分手了,沒想到,最後變成這樣…」
「變成怎樣?」我愣愣地問,她竟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那天晚上我被胖強狠狠大罵了一頓,說我白目、不會看場合說話!所以我就跟他分手了啊,可是,隔天我在公司聽到妳出車禍,June說要請長假去照顧妳,我就知道我沒機會了。」
她哭得如喪考妣,可是我實在沒辦法安慰她。
感情這種事,外人誰能使得上力?更何況我又沒叫章君遠來當免費看護。
李如菁哭完之後,跟我道別。她要離開之前,還不忘白目地加上一句,
「其實我也沒什麼損失,最多再回去找胖強而已。我還年輕貌美,也不怕沒對象…倒是妳,都這個年紀了,也要把握一下機會,雖然June也愛男人,可是至少妳是他唯一選擇的女生啊!」
後來我跟章君遠轉述了我跟李如菁的會面,他氣得哇哇大叫,
「她是白癡啊!幹嘛跟妳講這些五四三的啦!」
「幹嘛這麼氣,人家她可是你的愛慕者耶,反正我這麼老了也不見得生得出小孩,你要不要考慮她?」
「哎,白癡會傳染嗎?妳是被她傳染啦?我都說了不是因為要生孩子才跟妳在一起的,妳記不住嗎?」他指著我的太陽穴,拼命鑽啊鑽的。
「啊呀,人家得了失憶症啊、什麼都記不住啦。」我縮到一邊,牽動了腿骨的傷口,痛得我立刻變成卒仔。
他把蘋果往嘴裡送,自己吃了一口,才拿給我,
「嗯,確定沒有毒,可以吃了。」
「她又不是白雪公主的後母,不會送毒蘋果來的啦。」
「那可難說!早跟妳說過,像她那樣的惡女,我根本沒興趣。」他把一整盒的蘋果都遞給我,把削完的皮打包,連水果刀拿到浴室去處理。
「說人家惡女,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家半斤八兩吧?」我一邊啃蘋果,一邊說。
「我哪裡惡了?」他的聲音從浴室傳出來。我指的是,他明知我跟吳凱文有一段過去,卻悶聲不吭,也不拆穿也不來問。
「嗯,你是不太惡,」如果陰險不算惡的話,
「倒是我,有時候我覺得我也蠻惡的。」
「噢,妳良心發現啦?」他從浴室走出來,手裡拿著溼毛巾回到床邊。
我瞪了他一眼,他才吐吐舌頭說,
「有幾次妳睡覺做夢的時候,我聽到妳叫kelvin的名字。」
「真的假的?」我大吃一驚,手裡的保鮮盒差點掉地。
「真的啊,那時候我以為妳是因為在辦公室被他欺負,才晚上做夢又哭又叫的。」
「哼,騙人。」我絕口否認。
他接起保鮮盒,又遞了一片蘋果到我嘴邊。
「妳知道妳跟如菁差別在哪嗎?還沒跟妳交往之前,我確實跟妳們都只是好朋友;可是,當她知道我要跟妳在一起的時候,她就開始耍心機了,相形之下,妳對雅微就厚道多了。至少,妳從來沒有在我跟kelvin面前,表露出什麼。到現在,雅微還當妳是好朋友,一直要我好好照顧妳。」
我確實,從來沒打過雅微的主意,雖然我嫉妒她能夠得到吳凱文,可是,心裡其實是同情她的。
「有時候我覺得你們男人真可惡,明明不愛人家、卻跟人家結婚生孩子。」
「喂喂,別把我跟kelvin扯在一起,我跟他不一樣啊!而且,說不定雅微覺得她這樣很幸福啊。」
「哪裡不一樣了?噢,對啦,他是完全只愛男人,你是男女通吃。」
「妳這樣講話很酸喔。」
「哼。」
「又哼,我是改名叫哼了嗎?」他又遞了一片蘋果給我,臉上的表情完全沒有不悅。
「不想吃了。」我別過臉去。
「噢,好吧,那我泡點鹽水冰在冰箱。明天妳想吃的話再跟看護阿姨說。」他幫我請的看護阿姨回家去換洗衣服了,這段時間他就待在醫院陪我。畢竟他要上班,不可能一直請假來陪我。
「對了,我問你唷,」
「怎樣?」
「那天晚上我們吵架說要分手的時候,你到底回答了什麼?」
章君遠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露出賊賊的表情,
「不告訴妳。」
「厚,小氣鬼。」
「反正都過去了啊,以前怎麼樣很重要嗎?妳應該想想將來呀!往好的地方想嘛,我們能夠在一起,一定是老天覺得我們應該要在一起才這樣安排的,不是嗎?」
當然不是,是你死也不放我走!我心裡這樣想,他那天一定是在車裡這樣說,我才會轉頭就逃走的。可惜,怎樣我都想不起來了。
雖然骨盆骨折要休養大半年,之後也還要復健,這些讓我可以暫時逃過一劫,既沒有人來逼婚,也不必再煩惱我跟他之間的事。可是,這樣跟他豈不是又糾纏不清了嗎?可是此刻,我又能怎麼樣呢?
出院之後,老哥跟大嫂也不可能一直照顧我,而且我是骨盆骨折,還要復健,不靠支架也不能好好走路,還有得傷腦筋咧!有章君遠在旁邊幫忙,也省掉很多麻煩。反正,我也不是非他不可。對吧?我們兩個人之間,到底誰愛誰多一點其實很明顯,想到這一點,我也就輕鬆多了。
「現在妳知道我的好了吧?」我想他大概會一輩子跟我講這句話吧?昏倒!
如果以後他敢讓我發現他花心,哼,
「哼哼!」
「叫我幹嘛?」那傢伙還真的改名叫哼了?
「擦手!」
「噢,」他乖乖奉上溼毛巾。
看來,我還是繼續做我的惡女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