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黑,要落雨  第一部  章之六,我最好的朋友

在天寒地凍的夜上海顫抖時,我發誓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而畏冷。我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望著滿天星斗,法租界的靜巷裡,進退兩難,不知道該不該站下去。

「我再也不要見到妳。」阿非寒著臉跟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居然,有一種如釋重負感覺。

終於結束了嗎?可以放我走了嗎?阿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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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終於習慣了上海乾冷的天氣,春天來臨了。

我工作的地方很靠近襄陽市場…就是感覺很像香港的赤柱街市的地方。如果要拿台灣的商圈來比較,大概就是士林夜市了吧,只是士林夜市太髒亂、也沒有適當的整體規劃。整個襄陽市場都販賣著低價位的女性服裝、飾品、皮件等等,鄰近之處也有幾家大型百貨公司,算是一個複合式的商圈。

當然襄陽市場最有名的,就是隱藏在暗巷裡的名牌「A貨」。為了掩人耳目,通常這些賣假貨的人,都是趁觀光客在店裡看皮件時,趨前詢問是否還要看看「其他的貨色」,然後帶客人們到巷內的民宅去看貨。名牌A貨,也因為品質的差異而分為ABC檔。總之,就算公安抓不勝抓,襄陽市場的A貨依然遠近馳名。

我的老闆許天王,在襄陽路上開了一家茶館「四季紅」,然後也在新天地投資了pub;再來,就是襄陽路旁另一家名叫「四季春」的蘇浙菜館。四季紅賣的是台灣隨處可見的「珍珠奶茶」和「泡沫紅茶」生意,店裡卻清一色坐滿了時髦以極的上海青少年。

偶爾會有台灣的觀光客到店裡駐足,不過多半的時候,都是打扮入時、完全一派新世代做風的年輕人。他們穿著真正的國際名牌服飾,一身的行頭上上下下可抵一般的上班族一個月的糧餉,他們的父母,都是在上海地區高收入的族群,也因此他們不上學的時候,可以整個下午窩在店裡打撲克牌聊天,那畫面在台灣大概只有信義計劃區的某些高級娛樂場所可以見到。

僅有的兩個VIP包廂,因為消費過於「昂貴」,倒經常是空的。但是,偶爾也會有「熟客」進駐。那是在春天剛來,天氣還很冷的時候──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喔,」vivian的聲音帶著甜膩的氣息從包廂裡傳出來,我從掀開的門簾底下抬起頭來,一個眼風剛好落在我的臉上。

「歡迎光臨,」我若無其事地說,兩腿併攏端正地跪坐在木質地板上。
「不要那麼客氣嘛…」晃動著一頭有著金銀兩色交錯挑染的長長卷髮,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的vivian伸出手,挽住了我。
「芷芳,我正跟『他』提起妳唷!」她靠近我彷彿呢喃似的在我耳邊說,熱氣呼在我的耳際,帶著一點香水的餘味。接著是她銀鈴似的笑聲,
「zack,她是芷芳,我跟你提過、在上海的我最好的『媽幾』。」

隔著矮桌子,我的視線終於正面跟他接觸。他藏在瀏海底下的眼睛似乎灼灼發亮,就好像黑夜裡的星星。
「妳好,我是徐傑非。」
「嗯,你好啊,徐先生。」我點點頭,又一次垂下眼簾。

我跟zack的再次見面,竟然是在他的新歡、旅日偶像歌手vivian的引薦之下完成的。

其實我跟身為偶像女歌手的于乃瑤只認識了不到半年,但是她對我卻好像一見如故似的,只要飛到上海來工作,必定到我的店來光顧。然後,當晚多半會住到我位於法租界巷子裡的公寓。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她,大概就是「甜姐兒」吧。
她時長時短的美麗捲髮,時而成熟時而少女的裝扮,簡直讓人眼花撩亂。唯一不變的是她甜膩的歌聲,似乎透過歌聲,向世人宣示著,她是男人眼裡、永遠的天使。

沒錯,就是「天使」。雖然她大了我好幾歲,但是我永遠無法從她的外表看出她的實際年齡…她的膚質很好,我看過卸妝後的她,也撫摸過她的肌膚。那是她借住我家時,她要我一起敷上一種說是日本很搶手的「紅酒渚哩」面膜,然後兩個人坐在窗前喝花茶聊天。除去面膜之後,她要我摸摸她的皮膚,是不是像嬰兒般嬌嫩有彈性。

「吹彈可破啦,小姐。」我忍住笑,心裡想哪有那麼神效的東西,那樣子美容整型業豈不是都要關門大吉了。
乃瑤很在意似的,對著鏡子左搖右晃、用她有如小女孩般的聲音說:
「啊呀,跟那些可以掐出水來的上海姑娘比,差得遠~~~~啦。」
她說的是我店裡的小妹們,那些其實並不是真的土生土長上海人的小姑娘。上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來自外地,但是講起話來給人一種「瞧不起人」感覺的,唯有上海人。

倒也不真是「瞧不起人」,看過外灘跟法租界的繁榮,再想想急待建設的內地中國城市,確實、上海有她值得驕傲的地方。真正的上海姑娘不見得漂亮,但是絕對精明俐落。泰半的上海女孩有著白晰的皮膚,講話的口音、也跟其他內地來的人們不太一樣,或許是上海男人的主內傳統,造就了上海女人的能幹。

這些上海男人下了班還得買菜做飯、洗衣料理家務,女人一樣工作卻不必養家,在家庭裡地位崇高。有人說這是因為近年中共的「一胎化」政策下,女少男多引起的效應。可事實上是,自從上海開埠以來,男主內女主外的傳統就已經存在。不過我想這只是他們自成一格的文化,事實上純正的上海人真的不太多見了。

「你也不錯啊,你常常要化妝,還能保持這樣子的膚質,真的是不容易耶,」我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電視。房東幫我私人裝設的cable台,可以看到一些台灣的綜藝節目,也有許多MV節目。畫面一轉,我跟乃瑤同時安靜了下來。

電視上出現的是zack的新MV首播,他遠赴歐州古都所拍攝的,有著滄桑氣息的一支MV。

我突然想起,出發來上海的那天,zack到機場幫我送行,而同一天vivian也搭機返日的往事。究竟他是因為我簡訊的吸引,還是為新情人送行、順道看看離開的我?

我闔上眼睛,然後轉過頭去看窗外。夜晚的法租界,此時此刻正陷入一片燈紅酒綠之中。那些殖民地時代所遺留下來的洋樓,現在都成了一間間的酒吧,在入夜之後那種妖氛更加炙熱。隔著玻璃氣密窗,那一切的一切都被隔絕在窗外。
「他是我現在交往中的人噢,芳,」乃瑤臉上有一抹淡淡的紅暈。
「一開始啊,我還覺得他很『白目』,可是後來工作上接觸之後,覺得他人很好,只是喜歡耍帥裝屌…」她靠了過來,欺近我,沒等我出聲,她接了下去:
「直到那次我回日本,他來送行…」
「喔,是這樣啊。我不太看電視,所以不太清楚你們的事呢。」我不知道自己心裡那種感覺,是屬於什麼,只覺得心臟糾了一下、然後又一下。

那次她回日本、他去送行…不就是我啟程出發到上海的日子嗎?

「呵呵,後來我覺得他真的不錯,就跟他認真交往了…」突然之間她的手機響了,她彈跳起來,
「啊,是吳穎華!」她拿著手機,跟我眨眨眼,然後往廚房走去。
「對啊,嗯、我在朋友家啊,沒在飯店啦。」隨著她的聲音隱沒,我的視線再回到電視上,主持人手裡拿著新聞稿,煞有其事地報導著,台灣小天王徐傑非即將在香港以及上海辦演唱會的消息。

「嗯?」我老覺得吳穎華這名字耳熟,偏著頭想了一下,才想到店裡的小姑娘們,每次見到台灣來的偶像,總是搶著要把報紙帶回家。那吳穎華不就是紅極一時的偶像劇少年團體「花樣男孩」的其中之一嗎?


一句我愛你、把答案都說明,
在你手機裡、出現了她的簡訊,停止了猜謎遊戲。
每次出問題,我都選擇相信你,
這麼誠實對你,最後還是輸給了、你們說謊的默契

「呵呵,」vivian講完電話,已經是20分鐘以後的事了。我洗去臉上的面膜,塗上面霜,巡了一次屋裡的門窗,然後再把桌上的花茶換成新的。
「講完嚕,不好意思哩,我們剛剛講到哪啦?」她一臉的笑意,似乎談話的內容很讓她感覺到愉快吧。
「講到…你們開始認真交往,」我重新替她倒了一杯花茶,然後把蜂蜜壺遞給她。
「謝謝。噢,對喔,」她吐了一下舌頭,淘氣地笑了一下:
「妳知道嗎?其實我很苦惱,因為吳穎華,也是在那個時候跟我表白的…我還真的有點、不知道該選誰…他們兩個,年紀都比我小好多喔。」
「妳只要想想,妳是為了什麼想跟他們在一起就好啦,是煙火般的愛情呢?還是…想要天長地久?」
「嗯…」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氣:
「那我真得好好想一想。芳,妳遇到過這樣的難題嗎?妳男友呢?我好像一直沒聽妳說過他的事耶,」
「啊?我?」手裡還拿著小茶匙,我愣了一下,
「沒有,我現在沒有男友。」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我是說、王小姐不也是從台灣過來的嗎?」zack喝了一口他點的日本玉露﹙一種抹茶的改良品﹚,抬起頭來看我。
「咦,我有跟你說她姓王嗎?」vivian一邊喝著我剛倒好的蜂蜜菊花茶,睜著一雙大眼睛問。

「外面櫃檯的小弟說的啊,不然妳以為我剛剛怎麼能直接到VIP包廂啊,大小姐?」zack垂下眼簾,又喝了一口玉露。

「喔,我還以為,你們早就認識了呢!」vivian眨眨眼睛,手上的茶匙撥弄杯裡的菊花瓣。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zack,可也許我略微顫動的眼眸中、無可避免地洩露了什麼也未可知?我只能若無其事地回答,
「怎麼可能?徐先生可是國際巨星,我打哪去認識他?」
我無從猜想zack此刻的感受,但是既然他裝傻,那我也就打蛇隨棍上,一問三不知了。
「啊呀,我跟你說過了呀,就是那次我剛好在襄陽市場逛啊,結果差點被推銷賣假貨的強拉到暗巷子裡,幸好那時候小芳經過,就幫了我一把呀。結果一問之下,她也是從台灣來工作的,跟我還是同鄉,多巧啊!咦,我沒跟你說過嗎…」她的眼珠轉呀轉的,然後突然轉了話鋒,做了一個女俠的比劃姿勢,擋在我面前,
「耶,zack,我可警告你唷,小芳是我的朋友,你可不能打她主意唷!」
「女俠何出此言?」zack笑了起來,學著內地口音說起話來。
「從剛剛到現在,你一雙賊眼盯著她看呀!你們男人喔…」

那天傍晚,vivian跟著宣傳飛回東京,而zack卻躺在前一晚vivian才躺過的,我的身邊。我縮了一下身體,因為激烈的動作而幾乎掉下床去的羽絨被,似乎還有著vivian身上的香氣。

「好想妳。」他的嘴唇無數次落在我的肩頸,我不由得擔心翌晨會找不到套頭毛衣來遮演那些必然會出現的豔痕。
「為什麼出遠門不事先跟我商量?我以為妳是故意躲我。」被子裡他修長的手指,撩撥似的撫弄著我的鎖骨。
「我…我是故意躲你啊,」我扭動著身體,不想自己的生理反應洩露出我也是個凡夫俗子的事實。面對他,我愛了許多年的男人,沒有辦法心如止水。

儘管發了無數次的誓,要永遠斷絕跟他的往來。

「哈,我剛剛才想到,其實我只跟吳穎華提起過妳,沒跟zack說過哩,還好他沒發現!」vivian臨走前吐著舌頭跟我說,她親匿地抱著我.在我耳邊吐氣如蘭。
「這次啊我趕著走,過兩個禮拜我要來走秀、之後有幾天不必工作,到時候妳帶我出去走走吧!」她的溫暖氣息還在我的耳邊,而身後不遠處忙著講手機交代工作的zack渾然不覺。

「我覺得,我們應該離遠一點比較好…」呼吸已經無法規律,他卻沒停止手裡的動作。
「是喔?」突然他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啊…」我呻吟了一聲,閉上眼睛。我想他大概心情還不錯吧?他的嘴唇很熱,像烙印似的沿著我的腹部往下移動。我情不自禁地弓起腰身,沒辦法再往下說,只是用力地呼吸著,像一條上了岸即將窒息的魚一樣,兩手抓緊了床單…。
「別、等等…」無法承受那種強烈的刺激感覺,我像魚兒一樣地劇烈扭動身體,但是卻無法逃脫…我感覺有什麼要從胸口衝出、好像靈魂就要出竅似的。也許當我的口唇包容他時,那種幾近窒息的快感也曾經讓他魂飛天外也未可知?
「別、求你…」我呻吟著。
「妳掙脫不了的…妳跟我之間,是解不開的死結啊!」
那晚我枕著他的胸口睡著時,他彷彿夢囈似的聲音模模糊糊的,伴隨音響裡的夜曲。
「妳是我的,沒有我,妳活不了的…」

清晨模模糊糊醒來,頭似要裂開地疼痛著。我一向淺眠,一丁點兒聲音就能讓我失去睡意,可是那一早我卻睡得忘了時間,醒來時皮包裡的手機響個不停。
「您好,我是王芷芳。」我開口,聲音竟嘶啞得像是前一晚喊破了喉嚨似的。
「王小姐,我鐵軍啊,您沒事兒吧,我在樓下等上好一陣子了。」

我大吃一驚跳了起來,卻發覺zack的裸露著的臂膀,還環著我的腰。
前一晚我們在汗水淋漓的做愛之後、一絲不掛相擁睡著。打電話上來的,是公司的庶務部門的經理鐵軍,擔任四季春跟四季紅所有原物料的採購,以及員工暫住證等等的辦理,也安排員工住宿。我這舒服精致的小房子,還是他特地幫我物色到的。因為公司配的九人座休旅車平日都交給他使用,所以他也負責每天早晚接送我上下班的工作。

「呃,抱歉,我頭疼得厲害,居然睡過頭了。這樣吧,晚一點我自己『打D』去店裡,麻煩你先幫我看著早上開店班的弟妹們,我不會太晚的,好嗎?」也許是我難得一見地晏起,以及嘶啞的聲調讓鐵軍有些驚訝,
「不急,您慢慢來,可以的話去看個醫生再過來也無妨,店裡我會特別幫妳看顧的。我看啊,您是太累了,可以的話好好歇會兒,傍晚許老闆的飛機到,我再接妳到浦東。」
「啊,沒關係的,我沒事,晚點就到店裡了。」

收了線之後,我發覺zack早已不知何時醒來,正瞇著眼睛看我。
「你醒了?抱歉吵了你。餓嗎?我給你做早餐。」
「嗯。」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不明所以,只得披上浴袍下床去。來到廚房,打開冰箱,把我平日慣用的食物都拿出來,做個紅蕃茄奶油炒蛋,烤全麥麵包夾羅美生菜、起司和培根,熱牛奶。拿著木鏟翻攪平底鍋裡的蛋汁時,我突然覺得自己飢腸轆轆。
「好香喔,都是我喜歡吃的啊!」zack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他只圍著一條浴巾,從後面貼著我,牙膏特有的薄荷氣味傳來,還有他剛洗了頭髮的香味。他在我做早餐時,似乎起床去盥洗過,卻沒穿上衣服。

我沒出聲,繼續完成鍋裡的炒蛋。沒錯,這些食物,都是以前我還住在徐家的時候,早上常煮的。zack喜歡吃我店裡的早餐,後來我就買了材料在家裡做給他吃,省得他一早還要跑出門去。久了之後,我也習慣在早上吃同樣的食物,談不上喜歡,就是個習慣。

我想到vivian第一次來的時候,打開冰箱還發出驚呼:
「芳啊,妳一個人住都還準備這些?外面吃不就好了,方便多啦。」
「不止是做給自己吃啊,萬一客人來也有材料做嘛。」當時我也做了一樣的早餐給vivian吃。不過她偏愛拌了日式醬汁的清爽沙拉,所以我後來也在湯臣百貨的超市買了一罐放著備用。

望著顏色呈現金黃色的炒蛋,我突然意識到這些食物其實並不是我愛吃的,而是zack的口味。什麼時候開始,我習慣性地、隨時準備好一切,只為了滿足zack?我熟悉他的氣味、他的脾氣、他的口味、他的床上癖好,做愛的習慣…。他不在身邊,可是我隨時準備好了一切等著他?而我誰也不是。

我想起跟他無數次同桌吃飯的媽媽,據說他新的專輯中,媽媽也會露臉,還有他多年不願往來的親生父親…對外界而言,他有著看似幸福的家庭,儘管生父早就另外有家庭、未曾盡過做父親的責任一事,讓他曾經恨到骨子裡去。

「妳在想什麼?妳不餓嗎?」他偏著頭,含著湯匙的嘴角是揚起的──他的心情很好,這陣子他歌唱生涯的順利發展讓他意氣風發。
「沒,這些你喜歡吃嗎?口味還習慣嗎?」我喝了熱牛奶,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似的,頭痛的感覺像是一口沒有水的井,依然被不斷挖掘那樣喀啦喀啦地響著。
「太久沒跟你在一起,體力都透支了。」我垂下眼簾,腦裡不斷交錯浮起,以前剛認識他的時候,年輕的身體充滿活力的日子。
「是嗎?也許以後我得多訓練妳一下,讓妳回復到像以前一樣的體力啊?」他大大口地吃著炒蛋,眼裡都是笑。對於他的一語雙關,我還是跟過去一樣,只能傻笑含混過去。
「你這次過來是為了演唱會做準備嗎?聽說你爸媽也會來?」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我站起來想收拾盤子。
「不提他們。」他一口喝完牛奶,嘴角還有白白的奶漬,飛快地拉住我的手阻止我的動作。
「嗯?」我抬頭看他,他站起來靠近我、用他還有奶味的嘴吮住我的嘴唇,
「妳還沒把我餵飽…」

還帶點寒意的陽光從窗簾透進來,我們在早晨的法租界裡緊緊纏繞著,十指相扣。他的吻像陽光般落在我臉上、身上。我閉上眼睛,以為自己可以融化到、變成他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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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傍晚,我圍著絲巾坐上鐵軍的車,趕到浦東迎接我的老闆,許天王的昭陽正宮薇薇姐。

我沒膽子告訴她,zack此刻也正置身於上海這個金光燦爛的繁華城市。薇薇姐一邊問我晚上是不是帶她去外灘逛一逛,一邊牢騷著許大天王早早讓公司另一部車接走,晚上必然又是酒池肉林、不醉不歸。
「他也是大忙人啊,一來就有談不完的生意。」那些跟他早約好了要談合作的唱片公司、似乎已經安排好了許多男人的節目。讓我意外的是,同行的薇薇姐毫不在乎,只是計劃著哪時候要去看店,哪時候要逛街買東西。

「這趟來託我帶東西的人好多耶,光是買禮物回去交差會累死我。」
「大姐,這些事哪用得著妳動手,開個清單,我來幫妳打點吧,妳可以到處玩玩休息一下也不錯吧,難得孩子不在身邊,可以輕鬆一下。」原本沉默著開車的鐵軍突然開口,他跟薇薇姐相識的時間比我還要早得多。
「那怎麼好意思?」
「小事,您就讓王小姐帶您到處走走,買東西的小事我跟底下人做就可以啦。」

看得出薇薇姐對鐵軍的信任,她把皮包裡一張購物清單交給了鐵軍,然後隨口問起他的家人跟父母。我聽薇薇姐提過,這鐵軍算是她娘家裡遠遠遠的親戚,不過她到上海來拓業之前,倒已經跟鐵軍相熟,也多次跟我提過,

「在上海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儘管交代鐵軍,他雖然是阿六仔,但是很能信任。他只比妳大兩歲,他愛人還跟妳同年呢,」聽薇薇姐學著大陸人說話,我不禁莞爾一笑,我來這麼長的時間,還是沒辦法習慣他們說話的語調。

接連好幾天,我都為了老闆來視察忙得不可開交,所以連跟zack見面吃個飯也沒空。他只打了電話來說,彩排跟練舞很累,加上要趕回台灣拍廣告,工作很多,在兩岸之間飛來飛去。

就在許大天王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傳出,在上海的夜總會大玩『多P』帝王式高級享受,而被媒體大篇幅報導的同時,我正陪著薇薇姐到處去走動。我不禁對於女人維持婚姻時的寬宏驚嘆不已。

「哎唷,男人妳越不讓他玩,他就越愛玩越想嘗試。等他玩夠了,吃膩了外面的大魚大肉,還是會想念家裡的清粥小菜的。人總是不可能吃大菜過一輩子是吧?」
「呵呵,要是我一定會生氣,然後…」我做了一個喀擦的動作,開玩笑地說。
「真能狠得下心就好啦,芳呆子。」薇薇姐跟我在新天地的『透明思考』喝酒閒聊著,TMSK ﹙透明思考的英文店名﹚的老闆不是別人,正是在台灣曾經因為第三者身份、介入了導演與作家元配之間,後來又成為水晶玻璃製作大師,名揚國際的影后所開的店。

「婚姻不是一個人想應該怎麼樣,就會怎麼樣的!如果雙方不能為了彼此的處境考慮、只是片面地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結局往往是悲劇啊。為了家庭付出又如何呢?男人其實也以他的方法在付出啊。當然女人是辛苦了點,還得受生兒育女的苦,但男人不也是一樣有壓力嗎?外人永遠不知道其中的苦與樂,只能隔著牆、傳遞那些根本不真實的耳語。」

「黛咪摩兒跟勞勃瑞福演的『桃色交易』裡有這麼一句對白,」
陪薇薇姐去蘇、杭買繡品的回程,她這樣跟我說。

「有人說如果你很想要一件東西,就放它走;
如果它回來找你,就會永遠屬於你。
要是它不回來,那麼它根本就不是你的…」

那麼,我應該放他走嗎?又或者說,被那條看不見的繩子所束縛的,其實是我,而不是zack?

連著幾週陪薇薇姐,還得應付許天王三不五時突發其想時,勞師動眾的要求。四季春跟四季紅的員工們著實緊繃了好一陣子。還包括許天王禁不起朋友的慫恿,想在店裡搞一個小房間,順便做做A檔仿名牌的生意。

「那麼多台灣人來這買,不如我們自己賣!那些VIP包廂空著也是浪費,不如拿來利用,也可以讓店裡多一點收益,這不是一舉兩得嗎?」許老闆這樣說,我卻搖搖頭,
「那是違法的。如果有熟客想要買,我可以帶他們去找後頭的店家,但絕不介入他們的交易,這是我的原則。畢竟我們不是當地人,搞這些很容易惹事的,」
「哎呀,你怎麼那麼死腦筋咧?這殺頭的生意都有人做了,違法後面還不是一大堆人買,」我見到許老闆身邊的朋友跟他不知道說了什麼,但是我還是堅持我的意見。氣氛一度有點僵,直到薇薇姐出來打圓場,才算了事。
「啊呀,你就讓芷芳自己作主嘛,這店平常都是她在管,你沒事搞這些有的沒的幹嘛,我們又不差少賺那一點!」

似乎我的固執惹了許天王的友人不快,隔天就聽說附近另一家也是台灣人過來開的店家,把A檔假貨的生意做走了。許天王為此唸唸有詞,幸好薇薇姐始終支持我的想法。

前後近一個月的緊湊行程,當許天王跟薇薇姐一行人終於飛往華南地區,前進香港之後,緊接著的是從日本飛來的vivian。她應邀出席一個名貴鐘錶的晚宴,會上她要展示一只價值數千萬的鑽錶,配合一些模特兒,走幾個台步。

晚宴當晚,vivian找了我去接她,我實在累到不行,卻還是請鐵軍繞路帶我去接她。那一晚,她讓助理自己回酒店,又到我住處窩了一晚。
「呵,剛剛那個鐵軍人不錯唷,芳,」回家之後,我們照例在各自洗完澡之後一起敷臉、喝茶聊天。
「喔,鐵軍嗎?人家他已經結婚啦。」
「啊唷,這年頭有沒結婚根本不重要啊,大部份男人,都在該結婚的時候娶了他們認為宜室宜家的女人嘛。可是,當真愛突然降臨時,任誰也躲不掉啊!」
「真愛?可難道晨昏共度患難與共就不是真愛嗎?」我愣了一下,總覺得真愛這名詞不該用在外遇、或劈腿這種事情上。有了家室、兒女,就再也沒有理由再到外面覓食了啊,這是我的看法,這些年,儘管人事變遷,我依然守舊而固執。

「唉,人是會改變的嘛!不止是外表、想法、做法、就連胃口,也會隨著時間不同啊,人又是那麼會喜新厭舊的動物,這年頭想找人從一而終,是比登天還難啦。」
vivian嘆了一口氣,洗去面膜後的細白肌膚,像是能看見血管與肌理般透明。她的說法,讓我想起了zack,這些年,他不以因應他的情況,持續換了好幾個緋聞對象嗎?
「這幾年從台灣到日本,從所謂的玉女到慾女,男人我算是看多了,再怎麼樣,一但失去那種想跟對方天長地久的念頭,愛情就變得脆弱不堪啦。芳,如果妳遇到了一個讓妳愛到骨子裡、卻又不能在一起的男人,妳會怎麼樣呢?」她像隻貓咪般地靠近我,磨蹭著。
「我遇到過這樣的男人唷!可是,就算愛到骨子裡,妳發現他不愛妳了,或者他根本不可能一直只愛妳一個…妳會怎麼做呢?」
「嗯?我…我會怎麼做?」愣了一下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她口中所說的情況,不就是我跟zack之間的事嗎?

「我會離開他。」她沒等我回答,翻了個身往後躺,然後一陣沉默。
我無從猜想她腦海中的男人會是誰?也許是那個曾經跟她,有過一段激烈跨國愛情的樂團歌手也未可知?她是個不會停止戀愛的女人,愛情讓她美麗、讓她有動力,繼續在殘酷現實的演藝圈裡活下去。

離開他?

我的腦子裡,無時不刻地重覆過這念頭啊!打從第一次心如死灰、割斷自己的腕動脈,後來被林純純找來的黑社會兄弟凌辱,還有無數次、無數次為了他的若即若離而痛苦抵死…。可是我還是愛他。我愛他什麼呢?愛他在床上讓我忘記自己是誰的激情?還是那讓我能安心睡著的,熟悉氣味?

隔天一早,鐵軍一樣開著車來接我,不過目的卻不是襄陽路的店裡,而是城隍廟跟外灘。臨出發前,vivian神秘兮兮地要我們繞路,我以為她要帶助理同行,沒想到壓低了帽沿在街邊上等著的,卻是zack。


「因為人家這一次行程改了,假期縮水啦,妳說鐵先生這人靠得住嘛,昨天他也剛到,我就想約他一起,這樣我們兩對一起出去才剛好呀,不會有人太寂寞。」
「嗯,」我輕聲回答,不置可否。只是感覺到zack壓低的帽沿和墨鏡下,一樣有著灼灼發亮的眼神。鐵軍開車我坐在助手席,讓vivian跟zack能在後面聊天。一路上我沉默著,都是鐵軍負責介紹上海的街道跟風景。

以往還算安靜的鐵軍,那一天特別多話。陸家嘴的風特大,zack跟vivian不約而同用手按住了帽沿,兩個人靠得很近,走在前邊聊天。而我跟鐵軍只能遠遠跟在後面,以免打擾了他們的興致。說真的,沒有特意的盛妝打扮,vivian看來就像個普通的大姑娘,就是zack稍嫌不自然,似乎有意遮遮掩掩的。其實我跟鐵軍一路上都四下注意,看有沒有狀似狗仔的人物出現。

從東方明珠下來之後,我們沿著馬路散步,不多久來到海傍的星巴克。這一代平日遊客不多,尤其是week day的下午靜得很,於是我們進到店裡去喝咖啡,吃點下午茶。我看了一下坐在角落的vivian跟zack,依然跟上午一樣熱衷於兩人世界,於是起身想去一下洗手間。
「芷芳,等等,」鐵軍叫住我。
「嗯?」我停了一下,平常他總是叫我王小姐,初次聽見他直接叫我的名字,我有些詫異。
「沒,妳頭髮上沾了葉子。」他抬起手幫我從後腦髮際取下一片黃色的葉子。
「謝謝你。」我笑了一下,
「呵,總算見妳笑了,這陣子妳很靜,總好像有心事似的。」
我沒回答,只是微笑,逕自推開玻璃門,往地下室的洗手間走去。就那麼一瞬間,確實我注意到了鐵軍的眼神。我很少那麼靠近他,不為什麼,我知道他愛人跟我同年,而我跟他因為工作常常接觸,甚至他私底下也幫我許多,我不想讓人以為我跟他有什麼。

他倒是個人如其名、高大威猛、就連氣息也讓人心旌神搖的北方漢子,可是卻跟一般上海男人一樣,家事全包,把老婆捧在手心裡疼。真正的上海女人是不做家事的,即便是男人有工作,家裡的洗衣煮飯等等家事也一向由男人操持,這是上海家庭的規矩。

上完洗手間,我正想梳個頭髮,卻見到zack下了樓梯走過來。原本坐在洗手間外收小費的老伯不見了,我洗了手慢調斯理地梳完頭髮,刻意想避開跟他碰面。可是一走出去,卻還是跟他照了面。
「去哪?」他冷不防冒出一句話。
「沒,回座位。」
「去陪那個男人嗎?」他的眼神又跟以前一樣了,好像沒有溫度似的,讓人害怕。
「他已經結婚了,別胡說。」
「你們剛剛那個親密的樣子,以為我沒看見嗎?」他低聲說,也許怕突然有人下樓來。
「你別亂想,我上去了。」我搖搖頭,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往下講。才一轉身,他卻拉住我,

「不想我嗎?」他靠得很近,近得我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味道,那熟悉的氣味,讓我有點暈眩。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當我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時,總會覺得安心,以前無數個夜晚我枕著他的臂膀,嗅著他的體味睡著的往事,就好像電影畫面一樣,一瞬間全都跳了出來。
「別…別鬧。」我推開他,怕自己會棄甲投降,連忙踏上樓梯逃走。沒想到一上樓就遇到也往洗手間過來的鐵軍…幸好我及時掙脫了zack,否則那一幕就會讓鐵軍撞見。

很累、我很累。幾乎在樓梯上昏倒。也許是這陣子老闆來視察,緊接著vivian的來到,我沒能好好休息補眠。只覺得心力交瘁。我累了,這些年。從小時候到山上的店,古早的時陣,到四季紅,不管我怎麼改變,不變的是我的漂泊,身體的漂泊,心靈的漂泊、感情的漂泊。不管怎麼適應環境,我終究想念那個頂樓的小屋,曬乾的衣物在窗外飄呀飄的日子,那是他的衣服、我親手洗了乾淨的。

我想煮飯給他吃,夜裡看著他在電腦前工作微微弓著的背脊,他敲打鍵盤的手指,輕輕撫觸我的髮稍,在我耳邊輕聲喚我的溫柔呢喃…
「小白兔、妳是我的小白兔。」


那晚是vivian回日本前的最後一晚,也是開春以來最冷的夜晚。
「可以拜託妳一件事嗎?芳…」vivian嬌嫩的俏臉上,有一抹蘋果般的紅暈。她央求我讓她跟zack有機會獨處,所以我拎著簡單的換洗衣物,到她下榻的酒店去睡、把我家讓給了她。

可我終究按捺不住,看著店裡小朋友打烊完,還是跑回住處去。我沒敢進屋,一個人站在巷口,窗口的人影晃動著、屋裡想必是溫暖而甜蜜的…。


我的朋友,為什麼會是我最好的朋友?
月下老人醒一醒,說過的約定放在哪裡?
有沒有他曾說過只愛我的證據?You don't love me
不管我有多、愛你…


本文引用歌詞:我最好的朋友
詞:徐若瑄 曲:佩兒  編曲:深白色 演唱:徐若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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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黑,要落雨 第一部 章之五,開不了口

打烊以後的店裡,靜得像是空城一般。

結完帳,我一身疲憊地從櫃檯裡伸了伸懶腰,隨手拿起外場小朋友留給我的報紙,翻了起來。這些小朋友,從不關心天下大事經濟政治!可對於明星緋聞八卦秘辛卻都是興趣十足、倒背如流。因此,每天少不了的明星報水果報,一天我要看上好幾份。

當然,除此之外我還得看許多政經新聞。老闆娘碧徽大姊訂的各大報加上專業雜誌,林林總總加起來約莫有十來種,我知道這是她的苦心,讓我藉由平面媒體更瞭解上門來的客人的情況,能夠隨口與他們侃侃而談。


來到台北幫老闆娘掌櫃,手裡拿著團扇手絹,穿著鳳仙裝笑臉迎人、站在店門玄關向來客一一寒喧招呼。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當年一時走偏,會不會淪落風塵送往迎來?似乎我有這種天份…只是我運氣好遇上了個貴人--這位對我有知遇之恩的古式茶館老闆娘蘇碧徽。她讓我短短幾年從一個茶藝館小妹,螁變成一個擠身上流社會的,知名古式茶館的經理人。

上了幾次平面媒體,似乎我跟老闆娘一樣、變成這一行小有名氣的人物。不一樣的是老闆娘總是手裡挽著體面男伴,出席各個社交晚宴,而我只是默默待在店裡的櫃檯後面,守著我的本份。

我猜這是我跟老闆娘碧徽大姊最大的不同。即便是出身平凡,她卻能打進台北的高層社交圈成為名人,絲毫不讓人感覺出她當年不過是個私立商專的鄉下孩子。碧徽大姊非常努力,也走過許多坎坷的情感道路,那些都是她酒後斷斷續續告訴我的;雖不曾經歷過她那樣的大風大浪,我卻總是把她的寶貴體驗放在心裡,告訴自己、絕不能重蹈覆轍--要汲取她成功的部份。這也是她對我的期望。只是,我似乎,讓她失望了。

大多數的時候,我只想安安靜靜躲著,在櫃檯後隱藏自己。碧徽大姊想找個能幹的出納來幫我,好讓我能站到店頭跟顧客們好好SOCIAL。只是、我總在送走客人之後,感覺自己像是脫了一層皮似的週身疲憊…我怎麼也不能像身為Party Animal 的她一樣,把社交當成生活的一部份。對我來說人際關係是工作,是生命裡沉重的一部份。

人際關係是大姊平步青雲的墊腳石,卻是我沉重的負累。

zack跟林純純分手,鬧得滿城風雨,而我卻拒絕了他。身心俱疲我只想好好躲起來,如果可以,我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連十字架也不插,任誰也找不著我。
「去,一個徐傑非就把妳搞成這樣!」大姊醉了之後一臉的鄙夷之色,劈頭就罵。當然我知道她是心疼我--自從發生那件事,我被林純純找來教訓我的那班壞人糟蹋之後。我忘不了那一晚在醫院裡阿非的眼神…。

他覺得自己難得放低身段來跟我示好,卻被我無情的回絕;一瞬間他細細單眼皮的眼底下浮現一種難以言喻的冷漠。我禁若寒蟬,只能虛弱地閉上眼睛請碧徽大姊送他走。
「那好吧,先這樣,有什麼事妳儘管找我。」留下淡淡的煙味他消失在病房裡,一屋子的冷空氣陪我度過生命中最無助的長夜。

猛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我為他割破自己雙手的手腕,被碧徽大姊送進醫院那一次,他連來探看都不曾的往事…眼淚無聲息地落下,直到枕巾溼透。

報紙上斗大的字,是他的首次個人演唱會預告。
發生跟工作夥伴、兼親密戰友林純純分手的事件之後,他絲毫不曾受到緋聞影響,依然衝勁滿滿地,往他的光明前途奔去。看著他的照片愣了很久,他一點都沒有改變。面對他的時候我從沒勇氣直視他,他單眼皮底下的細小眼睛,總是冷淡沒有感情地掃過週圍。即便是他盯著我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彷彿風面來襲的寒意。

我懷疑他是否真的愛過我?
認識幾年,從來不曾見到他眼神裡透露出情意。印象中總是他閉上眼睛輕聲叫我的名字,結實的手掌緊緊握住我的腰…他弓起身體迎合我時,可以清楚見到他的六塊腹肌,我的汗水滴落在上面,直到視線糢糊…。此刻透過報紙上的巨幅相片,我好好把他看了個夠,不知不覺整個臉熱了起來。

怎麼會想起那麼久以前的往事?直到電話鈴響起,回過神來才想起自己『依然存在』。一邊關掉電腦,開始摸索放在櫃檯下置物櫃裡的皮包。
「您好,古早ㄟ時陣,我是掌櫃芷芳,」一邊用肩膀夾著電話,我一邊翻找皮包裡的保全設定卡。

電話那頭半晌沒有聲響,只有呼吸聲。
「喂?」我的心口突然抽了一下,強烈的直覺像尖刀一樣刺痛我。
「小芳…?」

狂風吹拂的夜晚,我坐在這部過去從未有機會坐的昂貴跑車上。
「什麼事急著找我?」往車窗外面看,我心裡思索著從這部價值可抵郊區一棟樓房的車子往外看,風景似乎沒有不同。夜晚沉靜的台北市像翩翩過去一樣、不斷退後。
「要喝嗎?」他空出一隻手遞過一瓶開了封的紅酒。
「你在開車耶!大少爺。」我一臉錯愕地伸手把酒拿開,似乎剛剛未上車之前,他已經喝了不知道多少酒。

他酒量一向不錯,我無法從他的臉色判斷他來找我之前喝了多少。
「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我耐著性子,除了任他四處開車亂竄,沒有別的法子讓他安靜。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為了技巧性地,甩開跟在後面的狗仔隊而如此。最後車子爬上新生高架橋,經由士林轉進大度路的方向往淡水前進。

「我得要有事才能找妳嗎?」他嘴角略微牽動,似乎有一絲嘲弄的意味。是啊,忙碌不停的不應該是他嗎?

筆直的大度路上他加快了車速,單手扶著方向盤似乎胸有成竹。我卻不知為何想起了幾年前酒後駕車失事在同樣一條路上的已故歌手張雨生。甩甩頭把不好的念頭甩開,我壓抑著莫名的怒氣開口:
「聽你的聲音以為你又發生什麼事,才答應你出來,正經一點好嗎?」

他斜睨我一眼,嘴角浮起一個詭異的微笑,看得我一身雞皮疙瘩全上來。

他伸手開了音響。車子裡一片異樣的靜默,不多久才從音響傳出他的歌聲。沒有了複雜的音效,只是他的鋼琴跟清唱。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離開老東家之前最後的一張專輯,他放給我聽的是剛錄好的demo。

日後他終於還是跟一路提攜他、與他互利共生很長一段時間的「恩人大哥」分道揚鑣。

車子停在漁人碼頭附近,一處陰森只有月光的角落。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濃重的酒味混在空氣芳香劑裡。他伸出手,沒奈何我把酒瓶還給了他。他,卻越過酒瓶抓住我的手腕,拉得我靠近了他。我嗅到他身上的味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
「阿非…」我的聲音只停留在空氣裡不到十分之一秒,接下來只剩下我跟他呼吸喘息的聲音。

我知道這樣子不對。
但是我還是跟他糾纏著,互相脫扯對方的衣服。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風大的下午,他牽我的手、帶我進他房間裡的往事。我知道我跟他不應該在一起,我們已經不能回到那個颳著大風的下午,我像隻溫馴的小白兔,而他馴養了我。


天要亮的時候,我讓汽車旅館裡過強的冷氣、凍得醒了過來。宿醉的頭痛,讓我沒辦法再睡下去。還記得在漁人碼頭,跟他荒唐地在車上撕咬對方,緊要關頭我求他帶我到附近的旅館…畢竟我沒膽子在月光下跟他野合。

我們狂喝他後車廂裡整箱的紅酒,一路從旅館漂亮的雙人按摩浴缸,舒服的柔軟大床,不知道做了多久,也不知道做了幾次。他的膝蓋磨破了皮,我的頭給牆壁撞了無數次。有幾次撞得我幾乎暈過去,他把我拖離牆壁,用力吻了我幾下、讓我稍稍清醒,然後繼續著激烈的做愛。床墊因為我們猛烈的動作而移了位,一個不小心我們連人帶床單全滾到了地毯上…我們只是狂笑一陣,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阿非…」我搖搖他縮在被單底下的肩膀,似乎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電話鈴聲。
「嗯…別管它…」他伸手勾住我的頭頸,掀開溫暖的被窩將我容納。
後來電話響了近百次,我伸出手去撈他丟在床下的衣服,想找出那隻擾人安眠的手機。可是他卻毫不在意,只是輕吻著我的肩頸。
「有力氣嗎?還要做嗎?」被他一問,我只覺得全身酥軟。
「呃…再做下去,我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呵,妳好像小白兔哩,連眼睛都是紅的。」他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臉,我驚覺自己整夜戴著隱型眼鏡,連忙跳了起來,
「啊呀,忘了拔掉隱形眼鏡了。你呢?拔掉沒有?」

「妳好像小白兔」這句話,像是定身咒一樣,讓我一點想逃開的力氣都沒有。我甚至不曾去想,如果我讓碧徽大姐知道我請假的真正原因,並不是病了,而是跟阿非在外面幽會,她的表情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不以為然?

卸下隱形眼鏡,我從磨砂玻璃蝕刻著裸體女神圖案的浴室看著躺在零亂被窩裡的他。他低垂的瀏海蓋著前額,安詳地睡著。

為什麼在這裡?我自問,不是跟自己說了千百次了?再不要跟他有所牽扯。儘管我們在床上的熟悉與契合,自然得像是一對熱戀的情侶,可我跟他都清楚,再也不會回到從前了,我們。


那些個強風吹拂的下午,還有我捏手捏腳從他房間偷走出來的夜晚。那時候我瘋狂天真的愛他…是的,我愛他。那麼現在呢?只是單純身體的欲望嗎?我喜歡跟他做愛的感覺,喜歡他細心撫摸我像他嘴裡咬著筆桿,在鋼琴和電腦前吃力的不斷重覆修改旋律時的專注。

我想起某個晚上從 HBO看到舊片「第六感追輯令」,那是性感女星莎朗史東與邁克道格拉斯主演,讓她一鳴驚人的一部推理懸疑片。當中最具話題的,自然是一幕幕精彩的床戲;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並不是女主角一邊跟男人親熱、一邊手伸到床下握住冰鑽的驚悚,而是他們某次做完愛,男主角說:
「我們結婚,像貂一樣,做愛、然後生兒育女。」

我不是很懂得「像貂一樣」的含意,但是純粹架構在性愛關係上的兩人、各懷鬼胎,能真正的生兒育女過平凡無奇的普通日子嗎?床底下那一把女人用來殺人的利器,與她在警局兩腿交疊的瞬間裡面沒穿底褲的畫面,讓我打從心底冷了上來。

「小芳,我好餓…」我聽見zack從被窩裡喚我。連忙收好隱形眼鏡,連揉搓一下清潔的時間都沒。
「嗯,我出去買。」
就這樣,我跟他一連三天都沒離開過旅館房間,只除了我出門去附近買吃食。他什麼都沒跟我說,雖然我覺得他找我、必然是因為發生什麼對他而言,重大而具意義的事。總之,他只是看電視,不停的轉台,電話關機不接。他偶爾會開機聽一下語音信箱,然後就神色自若地,窩在床上看電視。

一直到,我被第十通電話叫回店裡,已經是第三天的中午過後了。碧徽大姊親自坐陣店裡可是顯然她已經按捺不住了,於是店裡的小朋友跟職員們個個都糟了殃。當然我請假的理由已經從生病變成有事回鄉下了。但是,我想這些理由都瞞不過碧徽大姊的眼睛。她並沒責怪我,只是若無其事地告訴我,有個她的好朋友要到店裡來聊聊,讓我陪著一起招呼。

「薇薇是我的老同學,她考慮要入股…我跟大老闆覺得可行,這幾天她都會到店裡來瞭解經營的情況,妳幫我好好招呼她。」
「嗯。」剛換完制服我有點心虛地看著她。
「我櫃子裡有瓶蓋斑膏,妳先把儀容整理一下吧。」她指指我的脖子。

她的視線落到我的脖子上,我立刻明白紙是包不住火的──zack勢必又在我身上留下不少顏色冶豔的,愛的記號。

見了未來的股東,我才想起難怪我覺得,蔣薇薇這名字耳熟,她不就是zack的恩人許大哥的元配妻子嗎?前陣子因為許大哥的三角緋聞事件,無意間竟讓媒體掀出他早就已婚而且育有兩男一女的事實。於是一場單純三角緋聞變成了女主角介入別人婚姻,然後許大哥刻意隱瞞已婚事實的醜聞。

除了zack,他的老闆許天王一樣是個終年新聞不斷的人物。我沒想到的是他的元配妻子,竟是碧徽大姊的老同學。一連幾天她總在中午過後來店裡跟碧徽大姊聊天喝茶,所談的話題不外乎哪裡名牌新品上市了,或者哪個名人又有什麼八卦傳聞了。

我常聽碧徽大姊說一些大老闆那個上流社會圈子的秘聞,然後不多久便會從八卦狗仔雜誌上看到類似的新聞。而電視新聞裡蔣薇薇「低調」開著鮮紅色BMW快速通過住家車道,完全不理會媒體的畫面還殘留在我的眼底,這位身穿昂貴服飾的女人,已然坐在我們店裡,豪爽地與碧徽大姊高談闊論,
「笑話,我跟我相公結婚幾年是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大家都知道的事,難不成要我們敲鑼打鼓到處講啊,這些媒體真是莫名其妙,怎麼早幾年沒人要報導,現在他紅了就炒個不停?我趕著去接老大上才藝班,才懶得理他們。」
打開VIP室的紙門時,我聽見她的聲音,甚至有一種看見她伸出中指的錯覺。

沒錯,這個女人給我的感覺便是如此。她不做作,雖然一身穿戴名牌,但絕不裝出她是那些出身名流世家的淑女模樣。她的談吐裝扮,倒像是個台北隨處可見的上班族女子,雖然實際上她是個『家庭主婦』卻總是穿著正式得體。

這天,薇薇姊──她要我這樣叫她,完全不在意她自己本身也曾是個話題人物,只是一樣在中午過後到店裡來,剛好碧徽大姊有事外出了。於是薇薇姊拉著我要我陪她到附近的the mall逛一逛,順便買點東西。混熟之後,我直接了當問她,對於老公在外面的風流帳的看法。

「這妳就不懂啦,小芳。」薇薇姊熟練盯著茶壺吞吐茶水的次數,默算了秒數把濃淡剛好的茶水倒到聞香杯,然後推到我面前。
「結婚是這樣子的啦,日子久了,大家就像彼此身體的一部份,可也是個獨立的個體。有誰不對勁,你又怎麼會不知道?說真的,有時候難得我家那死鬼回來,我還會嫌他吵我。我知道他在外面跟那些女人的事,說我不生氣是假的,可妳知道越在意就越跟自己過不去。早幾年我一定不能容忍他這樣的…可現在他有他的事業,應該照顧家裡的,他一點都少不了我。該做什麼打算,也都事先跟我提過。」

我喝著甘甜的春茶,專心地看著她已有淡淡細紋的眼角。
「孩子也大了,日子還不就這樣子過了。看開點,男人最終還是會回家的。總有一天他會需要家庭的溫暖,而我也不願意放棄我耕耘這麼久的天地。這家,有了孩子跟我,總要加上他才完整,至於他在外面逢場作戲,只要他不認真,我是不會說話的。男人嘛,總是愛玩。不過這次他對那個陳曉仙,好像是過火了一點…,」她說著,壓低了聲音。
「東區那房子,說是他買給她的…可頭款的票,可是我幫他蓋的章,你說他什麼事能瞞我?我幫他理財,就連管帳的會計師也是我跟碧徽的老同學…」

聽了一下午八卦,我只記得一句,
「自己看開最重要,越想抓在手裡的,越不實在。」
反覆咀嚼薇薇姊的感情觀,我想起自己跟zack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我跟他,又到底是為了什麼這樣糾纏不休呢?

是愛情?還是習慣?

zack突然在演唱會結束之後,跟老東家撕破臉,接著又以天價、被另一家唱簽下來。跳槽新聞鬧了一陣子之後,我幾乎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不曾再「聽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我是指,由他親口告訴我。

打從他開始籌備下一場香港地區的演唱會,我都只能從電視跟報紙,以及店裡小朋友們的耳語中斷續拼湊出概略的進展,我跟其他歌迷觀眾一樣,只能從報紙雜誌上知道他的動向。當然,我也從薇薇姊那裡聽到不少關於許天王對於zack「忘恩負義」的抱怨,我始終扮演聽眾角色,不置可否。

不多久zack跟一個台灣赴日發展的女歌手過從甚密,消息糟八卦雜誌披露。
雜誌上甚至揣測這是zack當初與林純純分手的真正原因。跳槽與翻臉的事還沒有緋聞來得吸引人,新聞焦點從互相指責喊話、跳到壓低帽沿攜手同遊東京的八卦場面。

我竟然沒有任何感覺,當我看到這些報導像是潰堤的洪水襲捲整個報紙和雜誌版面時。只是突然明白何以zack會在那個晚上失常的找我出去。即便他沒說任何話,我都知道他面臨了人生一個重要的心理轉折。而我能做的,竟只是陪他什麼都不想的,「像貂一樣」做愛,只差、少了生兒育女的部份。

我慢慢理解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與角色,然後覺得釋懷。可是我究竟無法做到像薇薇姊那般豁達。因此,當薇薇姊透過碧徽大姊,問我是否想到上海去幫她跟許天王拓展新店時,我只考慮了幾分鐘,就點頭答應了。


當zack的人生遭逢他無法抉擇的問題時,他暫時逃躲的地方是我的懷抱,那麼我呢?

我知道我什麼都沒有。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一個星期之內我交接完店裡的大小事務給新來的出納,簽證一下來就確定了出發的日期。我只送了一個簡訊給他,在我出發前往異地的那天早晨。

跟薇薇姊一起走進機場出境大堂時,我突然在送行的人群中,見到從手扶梯快速跑上來的一個身影。那是戴著墨鏡和棒球帽的他…他依然豎著衣領行色匆匆。薇薇姊已經通過海關證照查驗,關員正等著我出示護照及簽證。

我回過頭看著玻璃門外的他,他拿下墨鏡,透過玻璃也看著我。那一刻應該只有幾秒鐘吧,我卻覺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那些我跟他之間的回憶、突然躍進我的腦海裡。他張開口不知道說了什麼,離很遠我聽不見,也許是問我為什麼突然要走?只是我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隔著玻璃看著他…千言萬語,我又能說什麼?

薇薇姊不知道我跟他之間的事、一臉詫異地看著我。我猜想碧徽大姊並未告訴她關於我過去的種種。飛往上海的途中我把一切都坦誠相告,包括我曾經為了他尋死以及被壞人污辱的往事。薇薇姊只是紅著眼框沒說什麼。

隔天我在上海幾近零度的清晨中醒來。

吃早餐時,看見早報上披露著台灣偶像徐傑非,即將到香港及上海開演唱會的消息。以及,他秘密到機場為赴日發展的明星女友送機的八卦。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臟突然像被什麼糾住一樣,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他送我走的時候我居然沒有哭,當海關關員出聲催促我拿證照時,我只低聲說了抱歉,顫抖著手送上我的護照跟登機證。他一身黑衣的影容留在我眼底,我知道他透過墨鏡正凝視著我。

我沒有回頭,因為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否則我會再一次,為了他不安定的感情受傷。我唯一確定的是,我還愛著他,我愛他…而此刻我卻選擇投入跟他勢成水火的許天王在上海的新事業,遠渡重洋。


就是開不了口讓他知道…
就是那麼簡單幾句,我辦不到
整顆心懸在半空,我只能夠 遠遠看著,
這些我都做得到,但那個人已經不是我…


本文引用歌詞:開不了口
詞:徐若瑄 曲:周杰倫 唱: 周杰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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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un 19 Wed 2002 21:21
  • 最後

天黑黑,要落雨第一部  章之四,最後

「請妳體會一下,我為人母的苦心。」
說真的,當我聽到這樣一句話的時候,感覺卻並不是非常悲傷。

某個山上颳著風的下午,學校還沒放學,麵館老闆娘坐在我面前,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女人的眼淚…我想我是被她打動了,於是到了嘴邊的話,就這樣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我們是真心交往的!」這句話,怎麼都說不出口,我讓馬尾男的母親,小麵館老闆娘張阿姨的眼淚,塞住了嘴。

說起來有一點點遺憾。
我跟他,張阿姨的兒子、馬尾男之間才剛要開始,就一下子走到ending。自從我擔任店長的茶館「小時候Part II」旁的那所大學校慶過後不久,馬尾男──沈靖就每天幫我送午餐過來。我猜我們並沒有真正交往,只是在他幫我拎午餐過來的時候匆匆看對方一眼,然後就因為彼此工作或學業的忙碌而必須分開。

或許因為前一次戀愛的痛苦經驗,所以這一次面對沈靖──單純得像是一張白紙的馬尾男,我有一點點的遲疑。雖然他遭逢父母離異,可是卻意外的、善良而天真。不止一次麵館張阿姨把我當成傾訴對象,在偶爾我經過我店子前面時進來串門子,也因此我對於她失敗的婚姻故事有著相當的了解。

沈靖在父母離異的過程中,完全沒有任何怨言,彷彿那對他而言是一種解脫似的。我很少看到他對於父母之間的紛爭與惡言相向表示過什麼意見。之於我以前的愛人zack徐傑非的憤世嫉俗,沈靖一如他的名字一般,總是沉靜著不發一語。

有時候我覺得他很難懂。他會面帶微笑,講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笑話逗我笑,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他父母親為了他搬上山來住的問題而吵鬧不休。
「別忘記你姓什麼,你姓沈不姓張!」他那個早已另結新歡的父親這樣跟他說,幾次在麵館裡大小聲鬧事。
「不生氣嗎?你都幾歲了,還不能自己決定要跟誰住?」

他笑笑不說話,於是我們之間又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一靜下來,我就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我太早被父母拋棄吧?所以沒辦法體會那種在父母之間做選擇的兩難心態。

「我媽啊,她雖然愛雜唸,愛管東管西,可是她心思細,也很堅強…我反倒是擔心我爸。他老是這樣任性而為,我怕他將來老了什麼都沒有。」阿靖伸出手來,牽著我在學校的山坡上走著。
「喔。」其實他心裡自有主張吧?我想。這是我無法置喙的部份。

阿靖雖然小了我五歲,可是腦筋卻清醒、理智。同時,他也壓抑。因為他是獨子,所以免不了追求完美、求好心切;從小成績就好的他,不幸在大學聯考時意外落敗,他丟了志願卡,跑去重考。當時,他遭逢他人生最大的挫折,卻只是咬牙自己去打工,賺補習費、重考。

重考那一年,他的想法改變了很多。他不但決定了自己未來的路,也找到了一生的理想。我腦子裡不禁想起,當他正受到挫敗與苦惱時,我在做什麼。嗯,當時我似乎正為了與舊情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煩惱。

他跟阿非在某方面有著奇妙的相似。我猜那是我對他有好感的理由?

來到斜坡盡頭,他突然放開我的手。
我抬起頭,從小店裡出來倒污水的張阿姨,正朝我們這裡看。我猜,雖然阿靖即時把手放開了,卻還是洩露了我們正在交往的事實。而因為年齡的因素,我們都刻意瞞著他母親──一向把我當成是傾訴對象,三不五時找我訴苦的張阿姨。在她眼裡,我雖然比她兒子大不了多少,卻像她自己的妹子一樣。所以我相信她很難接受,我正跟他兒子「交往」的事實。

其實,我是很氣阿靖這個樣子的。
當他突然甩開手,一臉無辜地站著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他閃躲的是什麼…是他心愛的母親的眼光,還是阻隔在我們之間的年齡問題?那一瞬間,我突然有個念頭,很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念頭,我們終究會分手,一如他突然放開我的手那樣。


或許我已失去談論幸福的權利,
就連最後的、最後都不是我的決定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我掉了手機,也一直懶得再去補辦sim卡,只買了一隻附有門號的便宜手機,當做對外通訊的工具。以前我的手機,都是阿非送給我的,所以帳單也都是他在付錢。反正,他給我手機連帶門號,也只是方便找我罷了。

第一隻手機被我扔了,第二隻在園遊會裡掉了。他還會再找我,然後給我第三隻嗎?我不知道。自從我們被他的現任女友林純純撞見,我從報紙上看到他們據說是分手了,他又跟一個號稱馬來西亞小天后的女星傳出緋聞。不過對方極力否認,也表示只是邀歌,談不上什麼交往。

手機丟掉之前,我們其實並沒有再見面,但是我收到過他的簡訊,
「我已經把林純純安撫好了,妳暫時別露面,等過一陣子我們再聯絡。」
所以我確定報紙媒體的消息是錯誤的。林純純雖然生氣,我想他要按捺她、不是件太難的事,畢竟那女孩,是對阿非動了真情。

真情…我何嘗沒動過真情?可是一旦發現對方不能像我愛他一樣愛我,我就會慢慢縮回來…奇怪的是,對於zack,我卻有始終無法割捨的感覺。

到底我是真的愛他,還是捨不下他手指撫弄我身體的感覺?
我可以跟他毫無感情地上床,也可以當他的紅粉知己,在他煩惱忿恨的時候,在夜半無人他想要有個女人陪伴他的時候。

林純純跟父母同住,又是個忙碌的偶像歌手,不能常常陪在他身邊,所以,我是填補空隙的代用品。這樣想起來,好像很沒價值…可是面對zack,我卻不會有這樣的感覺。雖然他平常看起來很冷淡,在床上的表現卻完全相反。

該怎麼說?嗯,應該是會讓女人覺得,自己非常被愛,非常受重視。

「好想妳喔!妳真的很棒呢…別人都不能跟妳比…」
雖然我知道,男人在床上的時候說的話是不能信的。


他手指留在我身上的痕跡,總是會讓我紫紫青青好些天。不知道林純純是不是也一樣呢?我常常在洗澡的時候閉上眼睛,用他輕觸我身體的方法撫摸自己,奇怪的是卻什麼也沒有留下。

跟沈靖的交往是很單純的。我們除了手牽手,並沒有更親密的舉動。他告訴我,他想慢慢來,我們之間應該nice and slow。我反覆咀嚼這句話的意義,在深夜安靜不能成眠時,突然起了阿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能夠清楚地分開愛情與慾望的不同了?嘆了一口氣之後,我翻身用被單蓋住了背脊,然後想起老闆娘跟房東先生之間的事。

房東先生人真的很好。有一次屋裡洗臉盆的水管漏了,他來幫我抓漏,從他細心處理水管的動作,以及溫吞有禮的談吐,我知道為什麼老闆娘會不顧一切地成為第三者。房東先生不過是個尋常男人…可也算是個,好男人吧?至少,從他對待妻兒的態度來看,我實在看不出他哪個地方不對勁。後來老闆娘想通了,提出分手也搬了出去。屋子換了幾任房客,最後輪到我住進來。

「我打算在台北開一家新的店,妳覺得呢?」老闆娘在某次來看店的時候,這樣問我。
「這兩年台北開始一股懷舊氣氛,有朋友問我要不要在敦化南路的巷子裡也搞一家『小時候』。我想把妳調過去,山上的店頂出去讓別人做。我只信任妳,妳的意思呢?」
「敦化南路?那麼整個店的布置跟販賣的東西豈不是都要重新做了?」
「是啊,除了茶跟茶食不變,晚上過九點要加賣酒精飲料,中午跟晚上的簡餐菜單也要重新設計過。我們找一天一起去看看地點吧,我朋友的房子,地點還不錯。」老闆娘呼出一口煙,眼風飄向窗外,馬尾男剛放學,正經過店門口,往裡看。

老闆娘不喜歡阿非,也不喜歡馬尾男。
「一個太現實,一個不夠現實。」她說。

店子要頂出去的風聲一放出去,當晚阿靖立刻就跑來找我。
「妳要搬去台北了嗎?」
「嗯,應該吧。住到新的店子附近去上下班方便些。」我腦子裡迴響著稍早麵館張阿姨來找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的話。
「我搬下山,你也好專心讀書啊。以後,我們沒事不要常聯絡吧。」一邊說我把餐巾紙一張張分開,一張配一份筷子湯匙包好。
「妳…什麼意思?」阿靖本來幫著我擦拭餐具,突然停了下來。
我閉著嘴沒說話,氣氛突然僵住了。這個時間店裡已經沒有人,就我跟他兩個。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聯絡好了,以後。」我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講完。

其實一點都不難,分手的話。

「是不是我媽,我媽說了什麼?」阿靖不死心地問,在我鎖了店門準備回家的時候。
「不是,」我彎下身鎖上大鎖,然後眼冒金星地站起來。
「芷芳…」阿靖拉住我的手,
「難道妳不相信我嗎?現在的我也許不能給妳幸福,可是我們還有將來啊,」

將來?我愣了一下,我從來沒想過的,正是將來啊。我怎麼能告訴他,我是一個沒有將來的女人呢?自從我拿刀割開自己血管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再也沒想過將來。

那個時候,我恨阿非,恨林純純,也恨自己。可是當我醒過來之後,卻再也不恨了、不怨了。這樣的人生,是我自己選擇的。

假如可以回到小時候,真想跟著姊姊一道出門,我寧願那個摔下鞦韆的是我,死去的是我。這樣子,媽媽或許就不會那麼難過,我才是多餘的孩子,在簽字離婚之前才有的孩子,是多餘的。當我剛懂得什麼是愛情的時候,我又變成阿非與林純純之間那個「多餘」的人。我從沒能從「多餘」的命運裡逃脫。我只是每天早上醒來,晚上睡著,中間找各種事情忙碌讓自己一天趕快過完,沒有明天地活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有什麼價值。

背著林純純跟阿非在一起的時候,我去穿了肚環。不為什麼,只是讓自己看起來『壞』一點,至少我以為那樣讓我看起來:不再那麼像隻溫馴的「小白兔」。我學會化妝、修眉,穿合身時髦的衣服、低腰長褲,像個台北街上處處可見的年輕女人,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特別,我想讓人群淹沒。

搬離山上的那一天,房東先生好心幫我裝車,剩下的細軟我用行李箱打包好,他幫我拎到大門口。
「見到碧徽,幫我問候她…這幾年,苦了她了。」房東先生趁著妻子在屋裡張羅午餐,這樣跟我說。他口裡的碧徽,正是我的老闆娘——成日叼著煙,講起話來像個男人婆、可是喝完酒卻又溫柔似水的女人。
「她好得很,你放心。」我抿著嘴,突然有一點點生氣。

這男人!某個角度上來說,很像zack。是男人自私的部份嗎?他們怎麼能,愛著一個,然後又跟另一個在一起呢?

我知道老闆娘還愛著他——雖然分開很久了。
最後的東西裝完車之後,我拎著小箱子一起坐上卡車。遠遠看見馬尾男跑過來,張阿姨站在店門口張望。
「小芳、小芳。」阿靖揮著手湊到車子前。我居高臨下從卡車座位上看著他。
「這個,給妳當午餐。」他遞上來一包熱呼呼的東西。我摸著知道是餃子跟酸辣湯,我吃了幾百次都不厭倦的食物。我還想開口說點什麼,可是司機先生卻發動了車子。
「開車囉,王小姐。」卡車司機放下手煞車,我扶著車窗往外看,綁著馬尾的阿靖像我第一天在店子裡看見他一樣,挺著胸站在房東先生身邊。

懷裡揣著熱湯跟餃子,視線模糊起來。就這樣結束了嗎?這一段還不成氣候,停留在攜手散步的純粹的感情…
「一個、兩個、三個…」
我捏著塑膠袋裡裝的東西,算了算依然是多了兩隻餃子…喉頭滿了,我什麼都吃不下。

三噸半的卡車帶我下山,奔赴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台北的生活步調極快,就連Menu上的標價也整整多了個零。
新的分店我只是個「掌櫃的」,客人進門時我會站在大門口微笑,見到熟客就趨前寒喧。餐點跟茶食有廚師跟打工小朋友們處理,外場也有兩位小男生。穿著古裝店小二的衣服,頭上還戴頂棉布小帽兒。

「小時候」在這裡變成了「古早ㄟ時陣」,桌椅是從鄉下蒐購來的木質古舊物品,到處鋪著棉紗手染布,宮燈與燭火搖曳。一有客人進來,整家店裡就響起「客倌裡面請、歡迎光臨」,此起彼落有如回音一般。我喜歡聽到這樣的熱烈招呼,有一點像古裝戲裡,深宮內苑身份高的人走到哪裡,稟報聲到哪裡的感覺。

我很快地從上門光顧的客人的衣著、談吐分辨出他們是屬於附近工作的上班族、悠閒來品茶聊天的雅痞還是討論工作的soho,甚至還有許多電視上才會看到的名人出現。可能因為地點的緣故,我常在偶爾外出購物時,見到身邊走過的人是似曾相識的面孔。因此我猜想也許經紀公司就在附近的Zack是不是遲早會出現?

老闆娘的交際手腕好,不但開幕時弄得風風光光,就連專門介紹餐飲資訊的平面媒體也沒漏掉。後來我才知道,這次老闆娘的背後有個挺硬的後台,因此從地點、出資、設計、宣傳到開店,全都有人特別關照。那一批貌不驚人的老舊傢私,全是香港轉口從大陸鄉下買來的「真正古董」。

老闆娘唯一的堅持只在用人這一件事上,她指名要由我來管理這家店,人員的面試跟訓練也都要我全程參與。我想那是因為她說過的,「我只信任妳」的緣故吧?

雖然如此,老闆娘出現在店裡的時間非常少。似乎,她都忙著跟她的合夥人在一起。而這位神秘幾少露面的人,我一直到後來才從報章雜誌上看到他令人無法置信的顯赫背景。「合夥開店」只是跟我們老闆娘在一起的合理說詞罷了,據我知道這位早已因政策婚姻娶了名門淑女的企業家第二代,形象極好,因此我想沒有人會相信他跟我們老闆娘的私情。

我以為老闆娘會跟前房東先生復合,自從我搬到山上之後,他們之間似乎一度有死灰復燃的跡象。感情上的漂泊,是我跟情同姊妹的老闆娘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我書讀得少,又沒什麼見識,可她卻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女強人,我想讓我們的生命有所交集的,可能只是對感情的不確定感吧?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zack沒見到,我卻跟林純純在店裡照了幾次面。原來剛簽下她的唱片公司就在附近不算遠的地方,有幾次深夜客人少的時候,她跟公司裡的人來了幾趟。當我從櫃檯裡抬起頭來的時候,跟她第一次視線接觸。

「妳穿了衣服,我認不出來。」

一群唱片公司的我的常客嚷著要她請客。她化著妝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身旁的助理正拿出皮夾買單。她只丟下這句話,然後,跟著一群人走出店裡。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感覺一天又過去了的疲勞。

想起當初匆匆在阿非家裡被她撞見的往事,思考著她那句話的意思。
低下頭我看看自己,因為老闆娘的要求我穿著訂做的鳳仙裝,臉上也適當地化了妝。下班後我通常會換上合身的T恤跟牛仔褲,只是這些我慣穿的衣物都變成了附近買的名牌。我的生活圈因為地緣之故整個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那晚我回家,翻出以前的照片來看。然後才驚覺自己跟以前已經有了相當大的不同。修過的眉毛高高挑起,塗上彩妝之後的我顯得冷漠一點,看起來有點不太和氣,除非我開口說話或微笑,否則很難讓人有想要親近的欲望。以前我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想起剛上來台北常常穿得很隨便、素淨著一張臉的樣子。如果阿非看到我現在的樣子,還會像以前一樣伸出手輕輕撫觸我的臉頰然後告訴我,
「有沒有人告訴過妳,妳很像小白兔?」

某個下著雨的晚上,林純純跟一票店裡的常客又來了。這天因為人手不夠我得離開櫃檯,幫忙招呼點菜。他們一群人待了兩個多小時,又點了一些酒精飲料。我幫著外場小朋友送東西進去包廂時,裡面的人嚷著要林純純找zack過來。
「下雨ㄟ,kelly妳怎麼能自己走?當然是叫zack來接妳啦,」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我正揭開包廂的門簾。那一晚我見到了開著跑車的Zack來到店裡,手裡拿著手機還一路講話,視線並沒有落到櫃檯這邊。

我忙著結帳並沒有探頭出來,讓外場的小朋友招呼他進去林純純的包廂。很奇怪,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心口卻還是擰了一下。我打定主意就算以後好死不死又在店裡撞見他們,也絕對不能跟他再有什麼瓜葛。

也許是林純純的那一句話,「妳穿著衣服我認不出來,」提醒了我。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是見不得光的。

他們一群人要走之前,我依然躲在櫃檯裡。本以為可以不要就這樣照面的,可是林純純卻站到櫃檯前來,提高了聲音要zack過來買單。
「難得跟大家出來,不敲你一頓怎麼成。」
我懷疑她是故意的,於是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阿非修長的手指拎著簽帳卡停在我面前,他毫無感情的眼睛像是完全沒注意到我似的,並沒有眨一下的意思。若無其事地結完了帳,店裡的小二們送了客,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似的,頭痛起來。

那一晚我淋著雨回家,然後洗了個熱水澡,病了兩天。再回店裡上班的時候,只見櫃檯上有個紙盒。
「芳姊,那是早上快遞送來給妳的東西唷,」輪到外場的小二領班匆匆告訴我,然後又忙著寫點單去了。我摸摸紙盒,心裡有一種毛毛的感覺。果不其然拆開之後,裡面是一隻已經設定好,充完電的手機。除了手機沒有任何的東西,所以我無法得知是誰送來的。

我按下已撥號碼,看見一組熟悉的數字。是他,是阿非。那一瞬間我的背脊冷了起來,一種異樣的感覺讓我全身開始發毛。那一天我的心裡始終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那些已經淡去的回憶突然像海浪一樣猛撲過來。可是我知道有一些事過去了,是不能夠再回頭的…就像老闆娘始終沒回頭再跟舊情人在一起是一樣的,儘管人事全非,物換星移。

如果不是發生那一件事,我想我不會下定決心。

收到電話的那一晚我跟往常一樣下班,又是店裡最後一個離開的。當我啟動完保全設備之後,突然有人從後面蒙住了我的眼睛跟嘴巴,然後我聞到一股濃重的藥水味…接下來我突然一陣暈眩,然後整個世界落入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中。

當我在醫院醒來,全身痛到不行。老闆娘碧徽大姐紅著眼眶來照顧我。警察來做筆錄時,我只說被搶了錢,對於那幾個凌辱我的歹徒並未加以描述。他們都喝了酒,我醒來時他們正粗魯地脫扯我的衣服,因此我極力掙扎著,或許他們沒料到我會在那個節骨眼上醒來,劈頭就是幾個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
「放…開我啊…」我的手幾乎被坳斷,痛到眼淚直流,強姦我之前他們把我打到幾乎死掉…我甚至記不清楚,那晚到底有幾個男人。當我像具死屍似的毫無反應之後,只覺得週圍變安靜了,然後慢慢變暗、變暗…最後我衣衫不整地、被丟在暗巷子裡,我的皮包狠狠砸在我臉上,
「以後別人的男人不要隨便碰!」

住進醫院的第三天我從報紙上看到報導,知名創作歌手與偶像明星情變的消息,佔據了影劇版的大半篇幅,可是我卻一點知覺也沒有。老闆娘紅著眼眶來照顧我,什麼也沒說。一直到我即將出院之前的夜裡,因為老闆娘搖醒我,突然看到了站在窗邊,把窗子打開抽煙的zack徐傑非。老闆娘斜了他一眼,然後握了我一下手,站起來走出去。

阿非熄了煙過來看我。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後開口說話。
「純純說,她沒想到那些人會這樣對妳…她只想給妳一點教訓的…我已經跟她把話說清楚了,妳原諒我好嗎?我不在乎妳發生什麼事,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會補償妳的…」
我閉上眼,眼淚流出來。縮回手,勉強吐出那一晚唯一的一句話,
「我放過你、放過她,請你也放過我吧,阿非…」

我知道有一些事過去了,是不能夠再回頭的…就像老闆娘始終沒回頭、再跟舊情人在一起是一樣的,儘管人事全非,物換星移。不再回頭,應該是正確的決定,雖然我知道我心裡還是有一點愛他的,可是愛情不能解決我跟他的問題。就像我決定放棄馬尾男阿靖一樣,有些事,跟對錯無關,就只是時機不對。

如同那隻不會開機的手機一樣,希望這是我跟他最後的結局。


最後,我們都錯過
愛過,不一定會有結果


本文引用歌詞:最後
作詞:袁惟仁 作曲:袁惟仁 演唱:梁靜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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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黑,要落雨第一部  章之三,Sunrise

天將亮的時候,我總是會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我醒在窗外有微弱聲響的清晨。拉開窗簾,山上的霧氣正濃,我心想也許那聲響,是源自於早起的送報生,把報紙用力塞進大門外、小屋子形狀的白鐵信箱時發出的。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還記得那種夢境裡,關於zack的手指的觸感。

zack是我以前的愛人,一個知名度非常高的、天才創作偶像歌手。雖然關於他創作背景的謠言、黑函滿天飛,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的演藝事業。跟他在一起的女大學生玉女歌手,也被傳聞學業不精、缺乏國學常識。

演藝圈的複雜與錯亂,有時候不是我們外人能理解的。或許明星們都曾經沉迷於社會黑暗的另一邊,必須靠著藥物與酒精度過每一個沒有止境的夜晚,可是他們不也稱職地發光發亮,好讓看倌們能夠在茶餘飯後有所消遣?

我又夢見那些跟他在一起的往事。
剛來台北不多久,跟阿非在一起的時候,依稀記得是某一個炎熱的夜晚,他喜好方城之戰的母親、難得地在晚上出現,在廚房裡摸摸弄弄;末了她煮了一桌子菜飯招呼我們去吃。阿非認真地低頭吃飯,像平日一樣不發一語。

沉默了好半天,我坐在他們母子中間,覺得空氣裡似乎有著什麼凝固了。


「阿姨今天不出去啊?」我想打破僵局地開口說,可又覺得不該提起這件事。自從阿非開始工作,他媽媽的經濟擔子輕了許多,手頭一鬆、朋友邀約也跟著多了。zack討厭他母親打牌,可是他也不想整天跟她面對面,所以拼命賺錢,拿錢打發媽媽出門去消遣。
「這個月要多少?」他從飯碗邊緣抬起頭來,一雙細小的眼睛裡完全沒有感情。
「啊,不用了,錢還夠用。忙難得一起坐下來吃飯,不要講錢的事。你最近很忙厚?媽媽都沒看到你出來,年輕人不要都躲在屋子裡,要出去走一走。阿芳從鄉下來,你可以帶她出去看看逛逛嘛。」
「她已經很熟台北了。」zack說完低垂眉眼繼續吃,留下一桌子的沉悶。

那一晚,阿姨接了電話卻沒像往常一樣馬上出門,只說想吃消夜出去一下。zack要我幫他把乾衣服收進房裡,順便幫他換床單。我早已習慣自己像個「台傭」,幫他打理生活瑣事。懷抱著還有日光氣息的大把衣物,我困難地走進他足足兩個房間寬的「工作室」。他正窩在電腦前面,努力敲鍵盤。

我坐下來開始折疊衣服,他在電腦前面沒說話,只是抽煙。最後一件衣服折完,我鬆了一口氣,抱著衣服去開他的衣櫃,把乾淨衣服一一歸位。
「我明天要去唱片公司開會,黑色那件不要收了。」他拿著煙站起來,從隔開睡床與電腦桌的屏風裡探出頭來。
「喔,好。」把他喜歡的那件名牌黑色襯衫放在床頭上,我回過頭去開始拆卸鋪在單人床上的直條床單,那是厚厚的帆布有綠色直條的單調花色。
「今天不要洗,拆掉就算了。妳不要上樓了,陪我。」他捻熄煙蒂,脫掉身上的合身淺藍T恤,光著上身坐在空蕩蕩的床墊上。

煙草的味道從他嘴裡傳來,我閉上眼睛把丟在地上的床單踢開。
「你媽在家耶,你不怕她突然來敲門…」
「這樣才刺激啊。」他的手探進我上衣裡,握住我本來就小小的胸部。
「可是…」

我有點害怕,畢竟我還得喊他媽媽一聲阿姨,是遠遠不知道幾房的親戚,而且我年紀大了他一歲,不想落個誘拐少男的罪名...那在我們鄉下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他推倒我,用小腿壓住我。然後把手從上衣裡伸出來,探進裙子裡去。
「等一下妳別叫到她聽見就好了。」
「嗯。」我紅著臉瞇了瞇眼睛,身體一陣麻麻癢癢的。想起幾秒鐘之前瞥見床單上有根長頭髮,可是我沒作聲。

這張床,應該已經不只是屬於我了吧?

那一晚我累得睡著在他屋裡,依稀聽到他媽媽敲門說買了消夜回來。
「不要了啦,我明天還要開會,要睡了。」他扯著喉嚨喊,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我的心臟一下子糾結成一團,一種犯罪感籠罩在身上。不多久,敲門聲停了,屋子恢復了原有的安靜。

我緊緊靠著他微微冒汗的身體,無法控制地發起抖來。他只是閉著眼睛,把我抱在懷裡,沒說話。他是真愛我的吧?那時候我還這樣想著,一整晚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睡在他身邊。

白天我得工作將近十二小時,晚上還得做家事,然後在他想要的時候跟他做愛。他還年輕,精神體力都很好,如果不能依他,他會整晚不斷地「鱸」;後來他跟別人在一起,明顯冷落我之後,才能稍微鬆一口氣。不過,當時我卻是非常痛苦的,對於他跟別人在一起這件事,一直不能釋懷…非常矛盾。

也許因為他是我第一個男人,唯一的男人,所以我才會得失心這麼重吧?當我走過那段不能曝光的地下情,居然有一種死而後生的感覺。手腕上那一條條銀白色的傷痕淡了,心裡卻總是有缺少什麼的遺憾。

「畢竟她是你媽,態度不要這麼冷淡嘛。」某個我又睡在他身邊的夜晚,我突然這樣跟他說、在他媽跟他拿了錢,一連消失了幾夜之後。
「哼。」他閉了閉眼睛,起身點煙,然後弓著背坐在床沿抽起煙來。
「阿非,」我靠著他裸露的背脊,感覺一陣溫暖。
「別說了,我不想聽。其實我都知道,所以才拼命賺錢回饋她。雖然,她像養貓養狗一樣把我養大,好歹,也比那個不管我們母子的男人好。」
難得聽他提起家裡的私事,我有一種跟他變成了「自己人」的錯覺。
「養貓養狗??」我有點驚訝。難怪,他看人的眼神總是帶著不信任跟冷漠。
「你怎麼可以這樣説?」

想起讀國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面的生母,我突然覺得悲哀。

小時候,我有一個年紀只差一歲的姊姊。可能因為年紀太近,所以兩個人之間一直有互相競爭的意味,姊姊長得甜美可愛,我看起來卻平凡不起眼、像沒人要的孩子一樣陰鬱灰暗,邋裡邋遢。

上小學之前,某個清早姊姊不聽我的勸,偷跑出門去盪鞦韆,卻意外從鞦韆上摔下來,等到被人發現時已經氣絕了。那一天我沒跟她一起出去玩,及時阻止這場悲劇,卻成了我日後被母親拋棄的理由。

上中學之後,我才知道媽媽把我丟在山上給外婆,早就改嫁了。

媽媽懷我的時候,就已經在跟爸爸鬧離婚…爸爸根本不要我,我是一個在不被期待中來臨的孩子。我很想問媽媽,為什麼婚姻都瀕臨破碎了,還要跟爸爸生下我。可是一直沒有機會親口問她…外婆過世之後,無依無靠的我離開山上來到台北,遇見zack,然後不斷地因為感情而受傷害,突然地我就明白了媽媽的心理。

男人就算不愛了,一樣可以跟女人上床,而女人總以為「他願意跟我上床」表示還有那麼一點點愛…

然後我又想起了阿非的話--不帶情感,像養狗養貓一樣把孩子養大,也算是養育的一種嗎?當孩子需要關心與呵護時,只有空蕩蕩的房子陪伴他…衣食無虞又如何呢?

空虛,孤寂像惡魔的手掌,一次又一次把我們包圍,直到我們相遇。可是兩個孤單的人,卻只是需要對方的陪伴而已,並不是真的愛誰。我試著想要抓住Zack,確定他是愛我的…不惜透支自己的體力跟精神,還有愛情。


「不出聲掛斷了電話,是預告什麼結局?」
梁靜茹的歌聲微弱地從收音機裡傳來,想起廠商一早要來拜訪,我努力從溫暖的被窩裡起身。

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上山了,一天又要開始。不賣早餐,我們可以在中午前才開店,可是開店前有許多事要做,而打工的小朋友還沒來,我必須自己獨立完成午餐的配菜,準時在十一點鐘的時候把「OPEN」的牌子掛出來。

通常我會在十點四十五分,早班的美眉來上班時出去買個東西吃。學生多的地方,常常會有好吃的小食店。我特別喜歡在學校門口不遠那一家賣酸辣湯跟蒸餃的麵館。那家店子也是單親家庭,老闆娘常常笑口常開地站在爐子後面跟我打招呼。

「茶館的女店長」,她這樣叫我。

自從那次被林純純撞見,而跟zack斷了聯絡之後,我每天過著規律的生活。固定在早上買一碗外帶的酸辣湯,一籠餃子。

那年暑假,麵館裡多了一個大男生,皮膚被太陽曬得有點黑,黑框眼鏡然後留了一頭過肩膀的長頭髮,紮成馬尾。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暑假來打工的學生,後來才知道是老闆娘的獨子。他考上自家附近這所大學,從山底下台北的父親裡家,搬上來跟媽媽住。

打過幾次照面,我會在等麵館老闆娘打包的時候隨便聊幾句。那男生就站在店子裡看我。如果老闆娘正在忙,他就會帶一點靦腆地問我,今天要吃什麼…然後在我結完帳要走的時候,他會站得挺挺的,微笑跟我點頭。慢慢我發現,我帶回去的餃子會多出兩三顆,湯也變得份量多了起來。尤其是老闆娘去廚房忙,他兒子掌櫃的時候。

「妳都這樣早餐午餐一起吃嗎?難怪那麼瘦。」有一次他打包的時候,我特地偷瞄了一眼,發現他把其他蒸籠裡的餃子放進我的那一份裡面。說真的,我根本吃不下,最後都是讓店裡的小妹子拎了去吃掉。可我沒膽子開口跟他說。

「孤單的人,只是需要別人的陪伴而已,並不是真的愛誰。」我想著這句話的涵意,一樣每天去麵館買東西吃。

某個颳著風的下午,木頭做的窗子格格響。趁著風大我在店裡擦洗,店裡沒幾個客人,早班小妹妹跟晚班的男生正在櫃檯裡打撲克牌殺時間。綁馬尾的男生,突然推開門進來。
「歡迎光臨。」小妹妹放下手裡的牌,抬起頭跟進來的人說。
「請問…」馬尾男左顧右盼之後,直接穿過店裡走到我旁邊。那時候我兩手都戴著膠皮手套,手裡拿著菜瓜布海棉,正在清理箱型冷氣的空氣濾網。
「妳這個星期日有空嗎?」
他手裡拿著一張像是請柬的東西。我兩手都髒,沒辦法伸手去接,愣了一下。
「我們校慶聯展,希望妳來看看。」他說完把請柬往我圍裙口袋一放,一溜煙跑掉。櫃檯裡的小妹子跟晚班男生吃吃笑了起來。混在店裡相當久的熟客開始說話:
「大姊,有人『把』妳喔。」
「店長在走桃花運咧。」
「那不是前面餃子店的男生嗎?」
「是我們學校商設系的新生嘛。」
他們一言一語地談論起來,我一陣臉紅,丟下菜瓜布躲進廚房裡去。

想起麵館老闆娘每次跟我聊天,講起她外遇的老公怎麼過份,她實在受不了了,離婚搬出來的事。馬尾男在店裡幫忙的時候,對媽媽很體貼,不太說話可是看得出來很乖。可能因為家庭變故所以早熟吧?我這樣想,然後在心裡盤算著他的年齡。算了半天,大概知道他小了我快五歲。

那個週日,山上分部因為校慶空無一人,我們也沒開店。打工的小朋友們都得回山下的校本部去忙園遊會跟校慶聯展。我下山搭車換捷運,一路來到在鬧區的這所學校的校本部。沿著有點陡峭的小路、一路走上山去,我依照請柬上的地圖來到系館,看到了陽光下的巨幅海報。那是商設系做的,用來招攬參觀人潮的看板。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差一點掉下來──
映入眼簾的,高達五公尺的巨幅帆布海報上,用顏料畫著一個頭髮長長面貌酷似我的女生。然後是聯展的slogan,

「遇見愛情的下午」

馬尾男跟一群同學站在入口處招呼著絡繹不絕的參觀人潮。
「嗨,」他見到我,像以前每次在店裡遇到時一樣,挺著胸對我微笑。
「嗨。很棒啊,這裡。」我指指滿室掛滿了各式各樣的作品。其中有許多像是漫畫又像是海報的作品,都裱好了框掛著。
他帶著我走完聯展,一路上仔細地介紹著每個作品的題材跟用途。
「其實這次我們的主題並不是很商業化,雖然我們是商設系…我建議學長,把風格走向帶點柔性的主題,配合學校的專題做一系列的商品…聽說真有廠商想用我們的東西當代言呢。」

門口海報上的女生,露出的肚臍上有個小小的環,鑲著一顆紅色的寶石心。我不自覺摸了摸我的肚子,心想還好沒穿露肚臍的短上衣,那枚鑲著紅色拓榴石的肚環,靜悄悄的躺在我身上。
「今天謝謝妳來,」馬尾男還是一樣靦腆地笑著,不過看起來卻顯得很溫柔。
我鬆了一口氣似的騷騷頭髮,慢慢說了:
「以後,別多給我餃子啦,吃不完的。」
「啊,妳發現啦?」他愣了一下,整個臉開始紅到脖子。
「嗯。」我低下頭,覺得心裡輕鬆了起來。
「可是,很謝謝你啊,你真好。」
馬尾男看著我,眼裡晶晶亮的閃著光芒。

那會是愛情嗎?我不知道。至少我不會再在清晨天將亮的時候哭著醒來了吧?


黑夜到天明,不就像是部電影,寫下多少的愛情
會不會有我,默默在想念你的劇情?
那天空慢慢的變亮,是要我別傷心嗎?


本文引用歌詞:Sunrise
曲:汪佩蓉 詞:汪佩蓉 唱:梁靜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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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黑,要落雨第一部 章之二,如何掉眼淚?

「我想要見妳。」他說,聲音裡隱約聽得出酒意。
那一年金曲獎頒獎完的深夜,我接到電話。
「我想要見妳,現在。」

山上的風總是很大,我端著盤子,對著窗外來來往往的學生們發呆。
「芳姐,三年二班那一桌的兩個栗子雞飯…」吧台外的工讀生的聲音,讓我回了神,手裡微溫的盤子提醒著我,這世界一切是在運轉著的,即使,我現在是一個人。
「嗯,都好了。」我放上石斛蘭,以及西洋香菜當裝飾,然後把餐點推到吧台上去。

這裡,跟山下台北的本店一樣,有著可愛的名字,「小時候part II」。一樣的布置,權充桌椅的一樣是附近小學廢棄不要的舊物。就連店裡的水桶上,都有著鮮明油漆寫著的,某某國小。不同的是沒有老闆娘的手藝,我們只能賣太空包的加熱食物,配菜則是我自己下廚煮的。

搬到山上已經近一年了,這當中,我一個人靜靜地過日子。住在老闆娘介紹的熟人的房子,小山坡後面有一個平房,跟鄉下老家的房子有一點像。屋子前有個大蓬子,是房東一家人曬衣服、停車的地方。這家人非常純樸,就是很普通那種山上人家。

老闆娘偶爾上山來看店,旁邊的這所學校剛遷校不多久,校本部仍在台北,分部卻有相當多的學生,每到下午,整個山坡上,都是穿著便服的年輕人來來往往。叼著煙的老闆娘終日煙不離手地抽著,然後用塗著鮮豔蔻丹的手指輕輕敲著吧台。
「妳現在還好吧?偶爾回台北來一下嘛,我一個人無聊死了,那些妖獸小孩沒一個可以好好聊的,」
「呵,山上空氣好,我想待在這裡啊。」
「還想著他啊?不敢下山去?」老闆娘隨便彈了一下煙灰,我連忙拿出煙灰缸。
「沒有。不要亂彈,等一下火燒山。」
「哈哈哈,不會啦就這一點煙灰,妳真會亂想。不過最近金曲獎他還真的呼聲很高…看來他是鹹魚翻身啦!」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呀。」我拿出抹布抹淨檯面,不想檯面上沾染一點什麼。
「燒了也是我的店嘛,燒了算了,反正我也做膩了。」老闆娘拿了煙灰缸到處亂走,東看西看,然後對平日我們努力清潔跟營運的結果頗為滿意地點頭:
「也好啦,交給妳我放心嘛。」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那晚我看見房東家的電視裡,報導著金曲獎的消息,免不了要聽見關於他──我最初愛戀的男人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被提起。

電視真是無遠弗屆的恐怖東西,我房裡刻意不裝電視,卻避免不了從廣播、報紙上聽見、看見關於他的消息。跟哪個玉女明星扯上緋聞,得獎的呼聲又有多高。當初力捧他的歌星老闆,這一兩年有走下坡的趨勢,因此他的聲名如日中天,跟他老闆倒是互見消長、互利共生。

互利共生,我想起他說過的話。

我相信不多久他會展翅高飛的,他是那樣有企圖心,拼了命要往上爬的一個年輕人,雖然他常常用低低的帽簷擋住他銳利如刀的眼神。他是我記憶裡美麗的一頁,卻也是染紅我雙眼與雙手的劊子手。而我卻始終沒把他從我心裡抹去。

山上,也有著老闆娘的一段往事。
當年她還是這學校台北本部的學生時,從沒想過有一天學校竟會搬到她的故鄉─龜山─這裡比起台北,算是偏遠的鄉下,如若是跟我的老家山上比,就又算是鬧熱了。

我的家,在竹東山上一個小小的部落,名叫清泉。記得有位神父曾經寫過關於我們家鄉的事,就那麼一條街,遠遠就能看到教堂的小村子,是往觀霧登山必經的山路。

清泉故事剎那時光,對我來說,那些青澀悲傷的日子遠了。
老闆娘有時候喝多了,會講一點她的事給我聽。不過,她數落男人不是的時候多。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現在的房東先生,跟我老闆娘有過一段,當時老闆娘剛在山上開了店,看準大學遷校以後的生意,一度也曾租住在這屋子。年紀很輕的房東太太那個時候大著肚子準備生產,根本不知道丈夫跟房客暗渡陳倉。

明明暗地裡是愛到要死
偏要扮成二人是知己
落淚都需要避忌
連情緒崩潰亦怕騷擾你

「如何掉眼淚?讓哭找不到根據...」廣播裡鄭秀文帶著磁性的嗓音,跟酒後老闆娘的聲調一般溫柔。
「我是真愛他呢,雖然明知道他有老婆,也不會為了我跟妻子分手…更何況孩子就要出生了,可是我,真的是愛他啊。」老闆娘酒後吐真言,眼神裡的悽楚跟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沒有兩樣。

原來,是當了第三者。

那一年金曲獎頒獎完的深夜,我接到電話。
「我想要見妳,現在。」他說,聲音裡隱約聽得出酒意。

他說他得了獎,一切要歸功當初我給他的啟發,雖然他本來就擅長詞曲的創作,可是遇見了我,讓他的靈感有如雨後春筍般,源源不斷地冒出來。那些,已經有些淡去了的往事。
「是唷,很晚了啊,我明天還得開店。」我看看手上,手腕上那一道道順著血管方向割下去的,銀白色的痕跡。那是我愛他的印記,一日不消失,我想我一日忘不了他在我心底的點點滴滴。

我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深夜搭了計程車往山下去的?其實龜山台北離得不遠,在無人的半夜奔馳三四十分鐘,總會到的。他家裡依然空蕩蕩的,沒有人。看得出來他一定才從一場慶功宴上抽身,一屋子亂七八糟的衣物,工作室裡髒亂到一種不像是有人住在裡面的地步。

原來,我不在的差別這樣大。他一身酒氣地看著我,不是很大的眼睛,依然是那樣冷冷的,好像一下子就要把我看穿一樣。
「妳來了,小芳。」

「嗯。來看看你好不好,等一下我就走。」
「進來。」他兩手交握胸前,聲音冷冷的,好像沒帶什麼感情。

進了屋子他像第一次碰我的時候一樣,用力吮咬我的脖子,左手熟練地繞到背後去,解開我身上的內衣。他知道我從不穿前扣內衣,所以能夠輕易褪去我的武裝。我也知道他醉了、很醉,否則他不會在深夜打電話給我──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

閉上眼睛,我想暫時忘記一切,相愛、背叛、背叛、相愛。

「妳真的很棒,她們都不能跟妳比…真的…我…還是最愛妳。」當我跨坐在他身上扭動身體時,閉上眼睛不想看見他的表情。
「我也只愛你。」我喃喃說著,明知道他愛的只是我的軟骨輕軀,柔若無骨可以任由他需索的身體。

當我們的愛情只剩下慾望時,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報紙上說的偶像明星跟他的事都是真的。以我對他的瞭解,只怕那些女孩免不了淪陷在他最擅長的溫言軟語之下。加上他廣為人知的音樂才華,創作魅力,我想,那些女孩們只怕是「兇多吉少」。

那一晚我待在他那裡,幫他收拾了屋子,看他沉沉睡著,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留下來。可是我知道,天亮醒來,一切都會回到現實。所以我帶上門,在黎明之前趕搭車子回山上去。

我知道我還愛他,可是他已經不再愛我了。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差別,在於情慾與情感的分別。如果我能學會,只跟他做愛而不相愛那就好了,也許我的罪惡感不會那麼深。這個時候的他身邊已經有了另外的女人,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親密程度到哪裡,我只知道他會在夜半無人時,打我的電話,要我下山來陪他。以前走的是樓梯,現在走的是山路,有什麼不同?

是不一樣。以前我像受刑一樣,越愛他越覺得痛苦,為了不能完全佔有他的愛而苦惱瘋狂。現在不一樣了,我知道自己是個見不得光的第三者,反而如釋重負。他有煩心的事就告訴我,然後一樣在做愛時抓得我渾身是傷,指印瘀青像烙印一樣,消失之後又再次因為他的撫弄而重新浮現,週而復始。

隔天老闆娘見到我脖子上的豔痕,沉默著沒說話。
她難得上山來什麼話都沒說,大概是生氣吧,氣我這麼不爭氣,好不容易走出來,一個箭步又往火坑裡跳。只是現在我長大了,不會再為了不能完全擁有他而憤恨不已,傷自己也傷別人。我只是麻木地在他呼喚我的時候,交換。

他要我的溫柔,我想要他的體溫。

至少他還會想起我吧?寂寞的時候。當我決定深夜下山去赴他的約時,就在心裡做了決定。不要再愛他了。我應該把愛與性分開,靈魂跟肉體分開,背叛理智背叛愛情也背叛自己。

我相信在手上的傷痕淡去之前都不能擺脫跟他的糾纏。我愛他,也不愛他。


如何掉眼淚 自知身份都不對
要決堤 沒缺口 讓苦戀哽於心裡 沖積結聚
完場時仍然讓這秘密 埋藏在眼睛裡

然而繼續暗地愛到要死
一再扮成二人是知己
落淚都需要避忌
連情緒崩潰亦怕騷擾你

可我再怎麼愛他,終於還是得離開他。事情發生在某個我們忘情相慰的夜晚。他跟偶像玉女攜手同遊異國回來的那一天,他以略帶興奮的語氣告訴我,買了禮物給我。其實我知道他只是按捺不住幾個星期沒見到我的寂寞,才找理由讓我過去的。

他緊抱著我幾乎忘記自己還活著的時候,那個已經離開的女人突然又開了門走進來。
「zack、我忘了東西在你的箱子裡啦,」然後她睜大了眼睛,不能相信眼前的畫面似的,呆若木雞。

那一瞬間空氣像凝結住了似的,我甚至來不及遮掩自己半裸的身體,只是沉默地離開他,穿上衣服,強自鎮定地走開。我們甚至還沒能做到高潮,一切就突然地結束了。

走出那屋子之後,我真的再也沒有回去過。他沒打電話來...突然之間我們的短暫糾結就這麼結束了,可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傷悲。或許這樣的結局會是好的,我們留著未完的相愛感覺,也許會等到某一天再續前緣吧?假如我們之間真的有愛情存在的話。

假如我們之間,真有愛情存在的話。

想因你痛快的流淚
願眼淚 像被你搾取
不想這一世 如同這死水

沒藉口哭得心碎 只想眼淚 回流時
連同著這秘密 埋藏在血管裡


本文引用歌詞:如何掉眼淚
作詞:黃偉文 作曲:陳輝陽 編曲:陳輝陽 演唱:鄭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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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pr 30 Tue 2002 04:49
  • 屋頂

天黑黑,要落雨第一部 章之一,屋頂

「呃…不要停,小芳…」他的手按住我的頭,讓我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此時此刻,我正跟我的男人在床上,做著我認為只有相愛的人才會做的事情。他,是一個很年輕,可是卻奇蹟般大紅大紫的天才創作歌手。而我,是他在一起三年多的女人,年紀大他一歲,卻還在讀夜間部高中的,一個從偏僻鄉下來的女人。

有些女人會覺得幫男人做這樣的事很卑賤,有的人卻樂在其中。而我,兩者都不是。我只是單純喜歡看他那種進入恍惚狀態的陶醉表情…他是愛我的,我想在那一刻。雖然,在一起三年,我深深感覺到,他對我的熱情已經消失了。

+

我們相識在三年前一個盛夏。

當時,我剛從鄉下到台北來,落腳的地方是他家樓上的頂樓加蓋,一間附有廁所但是沒有浴缸的洗手間,每天上落樓梯,得要走個五層樓梯,幸好我在鄉下早習慣了這樣上上下下的走,我來自一個有著陡峭山坡的偏遠鄉下。

因為是頂樓加蓋,所有用水都要靠那間小小不到一坪大的浴室、和那個沒什麼路用的加壓馬達,如果遇到樓下有人同時用水,還得忍受突然變小的水流,冬天甚至會突然忽冷忽熱。

房東太太是個單身女人,老公不知道跑哪去了,她算是我的遠親,所以我得喊她一聲阿姨,不過大多數的時間她都不在家。從我認識他們母子開始,她不是上班就是在朋友家打牌,而她兒子因為作詞作曲挺有本事的,她的賭本倒是源源不斷。總之,她叫我除了白天上班以外,可以到樓下幫忙做做家事,洗衣服或者拖地。

他是個天生怪胎,不怎麼愛講話,多半的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裡,那房間還不小,從我一開始搬進屋裡來,他就已經做這工作。因為我只讀到國中畢業,又是鄉下來的,我實在不知道他做那些什麼歌啊詞啊,到底有什麼前途可言。不過,看他工作一直不斷進來,我想他大概搞得不錯吧。

我找到一個在茶藝館端盤子洗杯子,有時候幫忙調飲料做餐飲的工作。老闆娘是個能幹的女人,常常叼著煙跟我說人生道理,我聽不太懂,但是知道她歷盡滄桑,曾經開過公司,做廣告,做設計,現在,開了一間像小學教室的茶館在一個教會學校、我住的地方附近的小店,叫做「小時候」。

店裡的桌椅全是從舊小學搬來的,還用油漆寫著幾年幾班,寫點單時就依照班級把桌號抄起來,整個店子看起來真的很像教室,因為菜單是黑板寫的,每天的餐點還是看老闆娘準備了什麼,就隨便寫上去的。價錢不貴,所以一到放學時間就忙得要死,不過晚上有工讀生接班,就可以準時回家。我倒是經常留下來幫忙,看可以幫著做些什麼,就做什麼。

因此老闆娘很喜歡我,常常拉著我說話,像姊姊一樣對待我…雖然她年紀應該可以做我媽了。我很多年沒見過我媽,因為一件往事,讓她把我丟在鄉下給外婆帶大,一直到我國中畢業,都沒見過她幾次。這件事,我只跟他一個人說過。

某一個沒有熱水的晚上,我圍著毛巾從浴室出來,檢查熱水器電池有沒有電的時候,他正好上樓來收乾衣服。我滿臉通紅,急忙閃身回浴室去。
「妳叫什麼名字?」他抽著煙問我,單眼皮的眼睛看起來很冷淡。
洗完澡我在洗衣服的時候,他難得地從房間出來,拿電池上來換。屋裡就我們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後他開口跟我說話。
「王芷芳。」我低著頭說,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
「王子芳?」
「芷,周芷若的芷。」我舉了一個電視上當紅的武俠劇的女主角的名字。
「喔,我叫徐傑非,妳可以叫我zack。」
「Jack?」我傻呼呼地問。
「是Z.A.C.K,」他重覆,冷淡的眼神裡有著黑白分明的眼珠。
「喔,好怪的名字,跟你人一樣。我寧願叫你阿非...」我手裡用力搓著衣服。
他走過來看,靠近我。我縮著肩膀摒住呼吸,突然覺得這個個子不是很高的男人有一點可怕,他的眼神好像磁鐵,會吸住人。我轉頭看著他,手裡搓著衣服的動作一時竟停不下來。

「妳再搓、我的褲子會讓妳搓破啦,拿去樓下用洗衣機洗吧,妳不累啊,一直這樣手洗。」
他笑了,看起來很詭異的表情,至少,當時是這樣覺得的,因為我全然沒想到自己手裡洗的,是他的衣服而不是我自己的。每天幫他們家洗衣服,是我早已經習慣了的事,洗完擰乾,或者拿去樓下脫水,再拿到房間外面的陽台上晾曬。

當時,他還只是個藉藉無名的詞曲作者,雖然有一個蠻紅的歌手愛唱他做的歌,不過還不算出名。他倒是很執著他的工作,說這輩子一定要靠音樂出頭,這是他的理想也是目標。
「我要做給那個男人看,不靠他我一樣可以活下去,一樣可以出人頭地,可以成功。」他說。
跟他混熟之後,他開始讓我進他的工作室去,幫他收拾打掃。其實他還滿愛乾淨,打掃起來不算吃力。偶爾他會跟我說說話,多半的時間都對著電腦不知道忙些什麼。我不懂,也不敢問。

有時候,他會在我要下班之前,跑到我們店裡來吃東西,然後跟我一起走路回家。當時,我只覺得他很怪,總是用他很冷淡的單眼皮眼睛看著我。

「妳很像小白兔,」有一天他說。

那是一個風很大的傍晚,暑假店裡生意清淡,老闆娘讓我提早下班。回到家,他剛好從房裡出來,我嚇一跳,因為那個時間他不應該出現在屋裡,我也不應該。
「妳交過男朋友嗎?」
「沒有。」我小小聲回答。
「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喜歡妳。」他說,
「有沒有人說過,妳很像小白兔?看起來很乖,很可愛?」

假如那算是一種稱讚,那麼我一定是被他打動了。當時我紅著臉,手裡捏著手提袋,剛剛買回來的日用品跟一些女生才會用的東西。房東太太不在,他一個人在家,我跟他站在屋裡對望,直到他拉我進房間,脫我衣服。

我以為那是愛。至少,電視電影裡都是這樣演的。我閉上眼睛承接他溫熱帶點煙味的嘴唇,還有伸進我衣領裡的手。好奇怪的感覺,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我喜歡他,然後跟他相愛。

那一個風大的下午,我從女孩變成女人。


第一次瞭解到男人的味道,我感動了很久。奇怪,我沒問他為什麼懂得那麼多,只覺得躺在他身體下面很舒服,我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連叫也不敢叫出聲。他也很沉默,連在床上也一樣,偶爾發出一點呻吟,好像很痛苦似的。那一次我覺得很痛,可是我想這是變成女人的過程吧?所以只是緊閉眼睛,承受那必然會來到的感覺…我想起以前在學校的時候,班上比較早熟的女生偷偷在放學跟男同學去約會,回來的時候說的…一開始很痛、可是之後就會覺得很棒唷…。

可是我沒有。那種近乎痛苦的感覺,從第一次延續到最後,不曾改變過。

我常在洗衣服的時候一邊哼著歌曲,那些我從小在山上聽來的,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歌曲,他聽了總是說,咦那是什麼?然後要我反覆地哼給他聽。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頭滿大的男歌星跟一位瘦瘦的女歌手一起唱這首歌時,我突然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他的歌啊。我不知道,原來他緊緊抱著我的時候,跟我說的,
「妳是我靈感的來源唷。」

原來,是這樣啊。我喜歡種感覺,假如他覺得開心,那麼我也開心。這是愛一個人的感覺嗎?那時候我以為我們彼此都深愛對方…至少當我在他的床上的時候,他微蹙眉頭地呼出一口氣,告訴我他愛我的時候。我以為愛情是可以做出來的,當他緊緊握住我的腰,翻過身來要我坐上他的身體時,我臉都紅了。
「沒關係啊,妳要學著愛我啊,」他說。

我從來沒有過別的男人,所以我不知道這麼做,那麼做有什麼差別。只要他開心,什麼我都願意做。所以,有一次我從樓下的第四台裡面看到電視裡的激情畫面時,我才知道,原來男人跟女人在床上就是會這樣啊?為什麼跟以前看的電視劇、電影都不一樣?我心跳得很快,當他教我另外的事的時候。
「這叫oral sex唷,妳懂嗎?」他說。
「我只聽得懂sex,呵呵。」傻笑著,我臉一樣漲紅了,雖然我會做,可是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他開心,我就覺得開心。
「小白兔,妳好可愛。」他瞇著眼睛看我。

+

在一起的第二年,他終於成名了,那位喜歡用他歌的唱片公司老闆兼歌手,用力地提拔他。而我除了在洗衣服時哼哼唱唱,唱那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靈光一閃的歌曲時,還有煮了飯看他吃的時候,有一種打從心底湧現的幸福感覺。

我喜歡唱歌,不過從來沒學會過什麼歌,因為,我的生活很忙碌…我忙著上班,忙著打理家裡…店裡只放一些不知道是哪一國的童謠,我聽不懂的新音樂,偶爾我也從電視上聽到歌星唱歌,很好聽,可是我沒什麼機會唱,我的世界裡只有他。一直到,那位外號「你蠢蠢」,名叫林純純的偶像女歌手出現。

「嗯,妳一點也沒有退步喔…」
當他終於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的時候,我正點煙抽了一口然後遞給他。他說,他喜歡我在他懷抱裡呻吟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樂章。當然,還有我溫軟柔潤的嘴唇,跟他最喜歡的oral sex。
「真的啊,跟她比呢?」我還覺得臉頰有一點點酸,他是很久沒叫我下樓來了。
每次他想要,就打手機叫我下樓來。而我踩著樓梯往樓下走的時候,心裡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尤其當那個女人走進這屋子之後。

他告訴我,跟那個偶像女歌手在一起只是為了製造新聞,互利共生。這讓他們的知名度都更往上爬。可是,我卻明白,他對那個女大學生,有著不一樣的感覺。當他們在樓下工作室裡,笑鬧聲大得客廳及樓梯口都聽得到的時候,我在樓上洗衣服、然後洗澡。

我用力搓著,洗著,讓水流聲掩蓋那些聲音。當浴室的水突然變冷時,我知道有人跟我搶著用水了。是他們吧,我甚至懷疑自己可以從浴室的排風口裡聽到他們的調笑聲。

她怎麼可以如此這般走進原本屬於我的地方?擁抱我的男人?然後用了應該是我浴室裡的水,讓我一個人在冷冰冰的浴室裡凍得發僵,連哭都沒有辦法?

夏天過去,我在老闆娘的幫忙之下,考進一所夜間部的私校讀書。那是在市區一所女子學校,有著西式的鐘樓的教會學校。我穿著有點日本味道的水兵服,背上書包去讀高中。雖然是夜間部的,但至少那讓我不再有精神胡思亂想。

我沒有辦法忍受,當我問他跟那女人比起來,誰更能讓他覺得世界更美好的時候,他突然陰沉下來的表情。他不笑的時候,always很冷淡,一如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計較了?我不喜歡會猜忌的小白兔。妳變得不溫柔,不能體諒我了。人家是大學生ㄟ,我跟她可是什麼都沒有。」
當他發現我的眼角有著淚光時,會突然抱住我,告訴我他還愛我,他愛的只有我,只有我一個。

是這樣嗎?是這樣?

我乾乾淨淨的心,潔白的制服底下有著骯髒的身體,我像妓女一樣,讓他一次又一次call我下樓去,讓他予取予求,而我從來沒有說過一聲,不要。我以為我愛他,很愛很愛,沒有他,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價值。我不再在洗衣煮飯時唱歌。唱那些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靈光一現的,不知名的歌曲。我知道我不會再是他靈感的泉源…。現在的他不需要愛情,不需要我,他的世界不允許我存在。

我潔白的制服底下不再有乾淨的心和身體。

回神過來的時候,學校的修女正講解著生理教育,告訴我們什麼時候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修女無邪而純真的臉,讓我羞愧地低下頭…我不能、也不敢面對幻燈片上的圖片,同樣是女人、我沒有一吋是完整的。我的皮膚非常容易瘀青,所以每當他撫弄我的身體,總會留下許多指印。那些瘀青要持續到下一次他召喚我為止,幸好冬天制服有著高領的內襯,我才能避免讓人看見那些豔痕。

那是烙印嗎?是愛情的烙印還是罪惡的印記?

我不知道…當愛情逐漸消失,我不知道我跟他之間的種種,跟電視上的色情電影有什麼不同。


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然而橫衝直撞被誤解被騙,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
我走在每天必須面對的分岔路,我懷念過去單純美好小幸福,
愛總是讓人哭、讓人覺得不滿足,天空很大卻看不清楚,好孤獨…

當我從廣播中聽到這首歌的時候,突然在店裡落下了眼淚。

老闆娘發現不對勁,下了班怎麼也不肯放我去上學。搖搖頭,我什麼都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出口啊,我以為我是愛他的、真的很愛很愛。所以我不能說,我甚至不能讓人家知道,我是他的女友、是他的愛人啊。

至少,我曾經是。

那一晚我放學,校門外一樣像過去一樣等了許多別的學校的男生要約我們學校的女生。我們這學校的女孩,一直是城裡最受歡迎、最常被邀請聯誼的,可我從不參加。放學之後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就在街上亂走;背著書包走著,夜路很長、可是我有無盡的時間可以走,也許可以走上一輩子也說不定?

我害怕他call我,想丟掉他給我的手機…可我卻發現我跟他之間,就像這隻曾經風光一度的銀白色輕巧手機,已經隨著流行褪色,不再有人注意。

學校那個鐘塔,聽說,只是裝飾用的,上面並沒有樓梯可以上去。我夢想著有一天我可以站在鐘塔上面,最靠近天堂的地方,對上帝說,請赦免我犯的罪吧…我讓我自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煉獄裡啊,神啊,這世界上真的有神嗎?真的有嗎?

「妳在這裡做什麼?王同學?」黎修女叫住我。
「啊,沒事。我想聽聽鐘聲,可是等了很久都沒聽到。」我慌亂,低下頭扯著書包的帶子。
「時間已經晚了,學校就不敲鐘了。這是市區,鐘聲會影響附近居民的作息。妳看起來臉色不是很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修女好心地問,她潔白的臉上有著我沒有的天真與慈愛。
「我失戀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掩住臉,我開始哭。當我哭到聲音變得沙啞時,修女輕輕拍著我的背。
「禱告吧,把一切交託給上帝,交託給神…」

屋裡靜悄悄地沒有人在。
我早早回家去洗完衣服,一個人坐在屋頂發呆,然後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廚房裡哼哼唱唱的事情。

已經回不去了,我啊。
這條愛情的不歸路,一旦走上了,就回不了頭…。即便如此,我卻還愛他,我愛他、很愛很愛啊…可是我沒有勇氣,我不想任何有關於我們的事情讓別人知道…現在的八卦雜誌很可怕,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搬弄是非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後來老闆娘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不停call我,而我卻因為失血過多,躺在浴室裡不省人事。也許是我臨走之前的禱告有誰聽見了吧?我不知道,老闆娘突然趕來我住的頂樓破門而入,把即將休克的我,送進醫院。

諷刺的是,那醫院,也是在我學校附近,我跟阿非住的地方鄰近的教會醫院。一醒來,我就看見窗外的十字架,看見天主的聖像。我知道我沒有死,只是受了傷,縫幾針罷了。手上的傷口可以縫補,那麼心裡的傷口,什麼時候才會癒合呢?

傷好之後,我搬出了那個「家」、不再是我的家的地方。

臨走時,房東阿姨特別露了面,還依依不捨地拉著我手,說我走了再沒人陪她說話料理家務,照顧她那忙碌得分身乏術、難得一見的寶貝兒子。我懷疑她知不知道我跟他兒子之間的事,那些深夜從他房間裡躡手躡腳走出來,而其實家裡除了我跟他以外、經常沒有人的日子。

把他給的手機丟進垃圾桶,我在老闆娘的安排之下,到了另一個在外地山上的小店,遠遠地離開這個讓我傷心透頂的城市。

我想我會好吧?總有一天。每次下了班,一個人走路回家的時候,總會想起那首歌…天空黑黑的,好像就要下起雨來一樣。


天黑的時候,我又想起那首歌,突然期待下起安靜的雨。
原來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給我聽,下起雨也要勇敢前進…
我相信,一切都會平息;我現在、好想回家去…

本文引用歌詞:天黑黑
詞:廖瑩如 Apnl 曲:李偲菘 演唱:孫燕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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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偶像劇,也不是明星小說。

「如果不是他的天王身份,這故事,只是我在感情上的自省。」小芳這樣跟我說完,就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也沒有人追問。
這次離開,她去了哪裡?
「這個地方很適合創作,如果可以在這裡有一個工作室,那應該可以寫出不少好作品吧!」

我猜想,她只是去替阿非實踐夢想了吧。

+

原作寫於2002年4月30日。當時,我還不認識我筆下的這位「小天王」。他的歌,我多半是聽網友給我的mp3,至於電視節目,則一次也沒看過。

那個時候,我筆下的林純純,還在唸英文系,上電視時睜著一雙大眼,長髮,樣貌極其清純,載歌載舞,非常可愛。而小天王當時還口齒不清地唱著什麼盒子跟茶的,唯一的印象是某次看雜誌,採訪了他的單親媽媽,跟他寫歌的工作室——他家。

為什麼會有這個故事?

可能是夢中的情節太過逼真了,從此,我陷入了沒有辦法停筆的痛苦裡面。總有個聲音在我腦海裡說,「把我的故事寫下來!」

於是,我寫下了這篇,連編輯都說「出書我們跟妳會被告喔」,連我唸F大英文系的讀者都說「不會是真的吧?純純知道了她男人是這樣的人會哭死」的逼真故事,一寫就寫了好幾年。可是,其實這只是虛構的,完全巧合,子虛烏有的一個長篇故事。

我想寫的,其實只是一個女人,在感情路上的自省而已,只是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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