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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黑,要落雨  第一部  章之六,我最好的朋友

在天寒地凍的夜上海顫抖時,我發誓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而畏冷。我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望著滿天星斗,法租界的靜巷裡,進退兩難,不知道該不該站下去。

「我再也不要見到妳。」阿非寒著臉跟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居然,有一種如釋重負感覺。

終於結束了嗎?可以放我走了嗎?阿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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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終於習慣了上海乾冷的天氣,春天來臨了。

我工作的地方很靠近襄陽市場…就是感覺很像香港的赤柱街市的地方。如果要拿台灣的商圈來比較,大概就是士林夜市了吧,只是士林夜市太髒亂、也沒有適當的整體規劃。整個襄陽市場都販賣著低價位的女性服裝、飾品、皮件等等,鄰近之處也有幾家大型百貨公司,算是一個複合式的商圈。

當然襄陽市場最有名的,就是隱藏在暗巷裡的名牌「A貨」。為了掩人耳目,通常這些賣假貨的人,都是趁觀光客在店裡看皮件時,趨前詢問是否還要看看「其他的貨色」,然後帶客人們到巷內的民宅去看貨。名牌A貨,也因為品質的差異而分為ABC檔。總之,就算公安抓不勝抓,襄陽市場的A貨依然遠近馳名。

我的老闆許天王,在襄陽路上開了一家茶館「四季紅」,然後也在新天地投資了pub;再來,就是襄陽路旁另一家名叫「四季春」的蘇浙菜館。四季紅賣的是台灣隨處可見的「珍珠奶茶」和「泡沫紅茶」生意,店裡卻清一色坐滿了時髦以極的上海青少年。

偶爾會有台灣的觀光客到店裡駐足,不過多半的時候,都是打扮入時、完全一派新世代做風的年輕人。他們穿著真正的國際名牌服飾,一身的行頭上上下下可抵一般的上班族一個月的糧餉,他們的父母,都是在上海地區高收入的族群,也因此他們不上學的時候,可以整個下午窩在店裡打撲克牌聊天,那畫面在台灣大概只有信義計劃區的某些高級娛樂場所可以見到。

僅有的兩個VIP包廂,因為消費過於「昂貴」,倒經常是空的。但是,偶爾也會有「熟客」進駐。那是在春天剛來,天氣還很冷的時候──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喔,」vivian的聲音帶著甜膩的氣息從包廂裡傳出來,我從掀開的門簾底下抬起頭來,一個眼風剛好落在我的臉上。

「歡迎光臨,」我若無其事地說,兩腿併攏端正地跪坐在木質地板上。
「不要那麼客氣嘛…」晃動著一頭有著金銀兩色交錯挑染的長長卷髮,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的vivian伸出手,挽住了我。
「芷芳,我正跟『他』提起妳唷!」她靠近我彷彿呢喃似的在我耳邊說,熱氣呼在我的耳際,帶著一點香水的餘味。接著是她銀鈴似的笑聲,
「zack,她是芷芳,我跟你提過、在上海的我最好的『媽幾』。」

隔著矮桌子,我的視線終於正面跟他接觸。他藏在瀏海底下的眼睛似乎灼灼發亮,就好像黑夜裡的星星。
「妳好,我是徐傑非。」
「嗯,你好啊,徐先生。」我點點頭,又一次垂下眼簾。

我跟zack的再次見面,竟然是在他的新歡、旅日偶像歌手vivian的引薦之下完成的。

其實我跟身為偶像女歌手的于乃瑤只認識了不到半年,但是她對我卻好像一見如故似的,只要飛到上海來工作,必定到我的店來光顧。然後,當晚多半會住到我位於法租界巷子裡的公寓。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她,大概就是「甜姐兒」吧。
她時長時短的美麗捲髮,時而成熟時而少女的裝扮,簡直讓人眼花撩亂。唯一不變的是她甜膩的歌聲,似乎透過歌聲,向世人宣示著,她是男人眼裡、永遠的天使。

沒錯,就是「天使」。雖然她大了我好幾歲,但是我永遠無法從她的外表看出她的實際年齡…她的膚質很好,我看過卸妝後的她,也撫摸過她的肌膚。那是她借住我家時,她要我一起敷上一種說是日本很搶手的「紅酒渚哩」面膜,然後兩個人坐在窗前喝花茶聊天。除去面膜之後,她要我摸摸她的皮膚,是不是像嬰兒般嬌嫩有彈性。

「吹彈可破啦,小姐。」我忍住笑,心裡想哪有那麼神效的東西,那樣子美容整型業豈不是都要關門大吉了。
乃瑤很在意似的,對著鏡子左搖右晃、用她有如小女孩般的聲音說:
「啊呀,跟那些可以掐出水來的上海姑娘比,差得遠~~~~啦。」
她說的是我店裡的小妹們,那些其實並不是真的土生土長上海人的小姑娘。上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來自外地,但是講起話來給人一種「瞧不起人」感覺的,唯有上海人。

倒也不真是「瞧不起人」,看過外灘跟法租界的繁榮,再想想急待建設的內地中國城市,確實、上海有她值得驕傲的地方。真正的上海姑娘不見得漂亮,但是絕對精明俐落。泰半的上海女孩有著白晰的皮膚,講話的口音、也跟其他內地來的人們不太一樣,或許是上海男人的主內傳統,造就了上海女人的能幹。

這些上海男人下了班還得買菜做飯、洗衣料理家務,女人一樣工作卻不必養家,在家庭裡地位崇高。有人說這是因為近年中共的「一胎化」政策下,女少男多引起的效應。可事實上是,自從上海開埠以來,男主內女主外的傳統就已經存在。不過我想這只是他們自成一格的文化,事實上純正的上海人真的不太多見了。

「你也不錯啊,你常常要化妝,還能保持這樣子的膚質,真的是不容易耶,」我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電視。房東幫我私人裝設的cable台,可以看到一些台灣的綜藝節目,也有許多MV節目。畫面一轉,我跟乃瑤同時安靜了下來。

電視上出現的是zack的新MV首播,他遠赴歐州古都所拍攝的,有著滄桑氣息的一支MV。

我突然想起,出發來上海的那天,zack到機場幫我送行,而同一天vivian也搭機返日的往事。究竟他是因為我簡訊的吸引,還是為新情人送行、順道看看離開的我?

我闔上眼睛,然後轉過頭去看窗外。夜晚的法租界,此時此刻正陷入一片燈紅酒綠之中。那些殖民地時代所遺留下來的洋樓,現在都成了一間間的酒吧,在入夜之後那種妖氛更加炙熱。隔著玻璃氣密窗,那一切的一切都被隔絕在窗外。
「他是我現在交往中的人噢,芳,」乃瑤臉上有一抹淡淡的紅暈。
「一開始啊,我還覺得他很『白目』,可是後來工作上接觸之後,覺得他人很好,只是喜歡耍帥裝屌…」她靠了過來,欺近我,沒等我出聲,她接了下去:
「直到那次我回日本,他來送行…」
「喔,是這樣啊。我不太看電視,所以不太清楚你們的事呢。」我不知道自己心裡那種感覺,是屬於什麼,只覺得心臟糾了一下、然後又一下。

那次她回日本、他去送行…不就是我啟程出發到上海的日子嗎?

「呵呵,後來我覺得他真的不錯,就跟他認真交往了…」突然之間她的手機響了,她彈跳起來,
「啊,是吳穎華!」她拿著手機,跟我眨眨眼,然後往廚房走去。
「對啊,嗯、我在朋友家啊,沒在飯店啦。」隨著她的聲音隱沒,我的視線再回到電視上,主持人手裡拿著新聞稿,煞有其事地報導著,台灣小天王徐傑非即將在香港以及上海辦演唱會的消息。

「嗯?」我老覺得吳穎華這名字耳熟,偏著頭想了一下,才想到店裡的小姑娘們,每次見到台灣來的偶像,總是搶著要把報紙帶回家。那吳穎華不就是紅極一時的偶像劇少年團體「花樣男孩」的其中之一嗎?


一句我愛你、把答案都說明,
在你手機裡、出現了她的簡訊,停止了猜謎遊戲。
每次出問題,我都選擇相信你,
這麼誠實對你,最後還是輸給了、你們說謊的默契

「呵呵,」vivian講完電話,已經是20分鐘以後的事了。我洗去臉上的面膜,塗上面霜,巡了一次屋裡的門窗,然後再把桌上的花茶換成新的。
「講完嚕,不好意思哩,我們剛剛講到哪啦?」她一臉的笑意,似乎談話的內容很讓她感覺到愉快吧。
「講到…你們開始認真交往,」我重新替她倒了一杯花茶,然後把蜂蜜壺遞給她。
「謝謝。噢,對喔,」她吐了一下舌頭,淘氣地笑了一下:
「妳知道嗎?其實我很苦惱,因為吳穎華,也是在那個時候跟我表白的…我還真的有點、不知道該選誰…他們兩個,年紀都比我小好多喔。」
「妳只要想想,妳是為了什麼想跟他們在一起就好啦,是煙火般的愛情呢?還是…想要天長地久?」
「嗯…」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氣:
「那我真得好好想一想。芳,妳遇到過這樣的難題嗎?妳男友呢?我好像一直沒聽妳說過他的事耶,」
「啊?我?」手裡還拿著小茶匙,我愣了一下,
「沒有,我現在沒有男友。」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我是說、王小姐不也是從台灣過來的嗎?」zack喝了一口他點的日本玉露﹙一種抹茶的改良品﹚,抬起頭來看我。
「咦,我有跟你說她姓王嗎?」vivian一邊喝著我剛倒好的蜂蜜菊花茶,睜著一雙大眼睛問。

「外面櫃檯的小弟說的啊,不然妳以為我剛剛怎麼能直接到VIP包廂啊,大小姐?」zack垂下眼簾,又喝了一口玉露。

「喔,我還以為,你們早就認識了呢!」vivian眨眨眼睛,手上的茶匙撥弄杯裡的菊花瓣。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zack,可也許我略微顫動的眼眸中、無可避免地洩露了什麼也未可知?我只能若無其事地回答,
「怎麼可能?徐先生可是國際巨星,我打哪去認識他?」
我無從猜想zack此刻的感受,但是既然他裝傻,那我也就打蛇隨棍上,一問三不知了。
「啊呀,我跟你說過了呀,就是那次我剛好在襄陽市場逛啊,結果差點被推銷賣假貨的強拉到暗巷子裡,幸好那時候小芳經過,就幫了我一把呀。結果一問之下,她也是從台灣來工作的,跟我還是同鄉,多巧啊!咦,我沒跟你說過嗎…」她的眼珠轉呀轉的,然後突然轉了話鋒,做了一個女俠的比劃姿勢,擋在我面前,
「耶,zack,我可警告你唷,小芳是我的朋友,你可不能打她主意唷!」
「女俠何出此言?」zack笑了起來,學著內地口音說起話來。
「從剛剛到現在,你一雙賊眼盯著她看呀!你們男人喔…」

那天傍晚,vivian跟著宣傳飛回東京,而zack卻躺在前一晚vivian才躺過的,我的身邊。我縮了一下身體,因為激烈的動作而幾乎掉下床去的羽絨被,似乎還有著vivian身上的香氣。

「好想妳。」他的嘴唇無數次落在我的肩頸,我不由得擔心翌晨會找不到套頭毛衣來遮演那些必然會出現的豔痕。
「為什麼出遠門不事先跟我商量?我以為妳是故意躲我。」被子裡他修長的手指,撩撥似的撫弄著我的鎖骨。
「我…我是故意躲你啊,」我扭動著身體,不想自己的生理反應洩露出我也是個凡夫俗子的事實。面對他,我愛了許多年的男人,沒有辦法心如止水。

儘管發了無數次的誓,要永遠斷絕跟他的往來。

「哈,我剛剛才想到,其實我只跟吳穎華提起過妳,沒跟zack說過哩,還好他沒發現!」vivian臨走前吐著舌頭跟我說,她親匿地抱著我.在我耳邊吐氣如蘭。
「這次啊我趕著走,過兩個禮拜我要來走秀、之後有幾天不必工作,到時候妳帶我出去走走吧!」她的溫暖氣息還在我的耳邊,而身後不遠處忙著講手機交代工作的zack渾然不覺。

「我覺得,我們應該離遠一點比較好…」呼吸已經無法規律,他卻沒停止手裡的動作。
「是喔?」突然他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啊…」我呻吟了一聲,閉上眼睛。我想他大概心情還不錯吧?他的嘴唇很熱,像烙印似的沿著我的腹部往下移動。我情不自禁地弓起腰身,沒辦法再往下說,只是用力地呼吸著,像一條上了岸即將窒息的魚一樣,兩手抓緊了床單…。
「別、等等…」無法承受那種強烈的刺激感覺,我像魚兒一樣地劇烈扭動身體,但是卻無法逃脫…我感覺有什麼要從胸口衝出、好像靈魂就要出竅似的。也許當我的口唇包容他時,那種幾近窒息的快感也曾經讓他魂飛天外也未可知?
「別、求你…」我呻吟著。
「妳掙脫不了的…妳跟我之間,是解不開的死結啊!」
那晚我枕著他的胸口睡著時,他彷彿夢囈似的聲音模模糊糊的,伴隨音響裡的夜曲。
「妳是我的,沒有我,妳活不了的…」

清晨模模糊糊醒來,頭似要裂開地疼痛著。我一向淺眠,一丁點兒聲音就能讓我失去睡意,可是那一早我卻睡得忘了時間,醒來時皮包裡的手機響個不停。
「您好,我是王芷芳。」我開口,聲音竟嘶啞得像是前一晚喊破了喉嚨似的。
「王小姐,我鐵軍啊,您沒事兒吧,我在樓下等上好一陣子了。」

我大吃一驚跳了起來,卻發覺zack的裸露著的臂膀,還環著我的腰。
前一晚我們在汗水淋漓的做愛之後、一絲不掛相擁睡著。打電話上來的,是公司的庶務部門的經理鐵軍,擔任四季春跟四季紅所有原物料的採購,以及員工暫住證等等的辦理,也安排員工住宿。我這舒服精致的小房子,還是他特地幫我物色到的。因為公司配的九人座休旅車平日都交給他使用,所以他也負責每天早晚接送我上下班的工作。

「呃,抱歉,我頭疼得厲害,居然睡過頭了。這樣吧,晚一點我自己『打D』去店裡,麻煩你先幫我看著早上開店班的弟妹們,我不會太晚的,好嗎?」也許是我難得一見地晏起,以及嘶啞的聲調讓鐵軍有些驚訝,
「不急,您慢慢來,可以的話去看個醫生再過來也無妨,店裡我會特別幫妳看顧的。我看啊,您是太累了,可以的話好好歇會兒,傍晚許老闆的飛機到,我再接妳到浦東。」
「啊,沒關係的,我沒事,晚點就到店裡了。」

收了線之後,我發覺zack早已不知何時醒來,正瞇著眼睛看我。
「你醒了?抱歉吵了你。餓嗎?我給你做早餐。」
「嗯。」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不明所以,只得披上浴袍下床去。來到廚房,打開冰箱,把我平日慣用的食物都拿出來,做個紅蕃茄奶油炒蛋,烤全麥麵包夾羅美生菜、起司和培根,熱牛奶。拿著木鏟翻攪平底鍋裡的蛋汁時,我突然覺得自己飢腸轆轆。
「好香喔,都是我喜歡吃的啊!」zack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他只圍著一條浴巾,從後面貼著我,牙膏特有的薄荷氣味傳來,還有他剛洗了頭髮的香味。他在我做早餐時,似乎起床去盥洗過,卻沒穿上衣服。

我沒出聲,繼續完成鍋裡的炒蛋。沒錯,這些食物,都是以前我還住在徐家的時候,早上常煮的。zack喜歡吃我店裡的早餐,後來我就買了材料在家裡做給他吃,省得他一早還要跑出門去。久了之後,我也習慣在早上吃同樣的食物,談不上喜歡,就是個習慣。

我想到vivian第一次來的時候,打開冰箱還發出驚呼:
「芳啊,妳一個人住都還準備這些?外面吃不就好了,方便多啦。」
「不止是做給自己吃啊,萬一客人來也有材料做嘛。」當時我也做了一樣的早餐給vivian吃。不過她偏愛拌了日式醬汁的清爽沙拉,所以我後來也在湯臣百貨的超市買了一罐放著備用。

望著顏色呈現金黃色的炒蛋,我突然意識到這些食物其實並不是我愛吃的,而是zack的口味。什麼時候開始,我習慣性地、隨時準備好一切,只為了滿足zack?我熟悉他的氣味、他的脾氣、他的口味、他的床上癖好,做愛的習慣…。他不在身邊,可是我隨時準備好了一切等著他?而我誰也不是。

我想起跟他無數次同桌吃飯的媽媽,據說他新的專輯中,媽媽也會露臉,還有他多年不願往來的親生父親…對外界而言,他有著看似幸福的家庭,儘管生父早就另外有家庭、未曾盡過做父親的責任一事,讓他曾經恨到骨子裡去。

「妳在想什麼?妳不餓嗎?」他偏著頭,含著湯匙的嘴角是揚起的──他的心情很好,這陣子他歌唱生涯的順利發展讓他意氣風發。
「沒,這些你喜歡吃嗎?口味還習慣嗎?」我喝了熱牛奶,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似的,頭痛的感覺像是一口沒有水的井,依然被不斷挖掘那樣喀啦喀啦地響著。
「太久沒跟你在一起,體力都透支了。」我垂下眼簾,腦裡不斷交錯浮起,以前剛認識他的時候,年輕的身體充滿活力的日子。
「是嗎?也許以後我得多訓練妳一下,讓妳回復到像以前一樣的體力啊?」他大大口地吃著炒蛋,眼裡都是笑。對於他的一語雙關,我還是跟過去一樣,只能傻笑含混過去。
「你這次過來是為了演唱會做準備嗎?聽說你爸媽也會來?」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我站起來想收拾盤子。
「不提他們。」他一口喝完牛奶,嘴角還有白白的奶漬,飛快地拉住我的手阻止我的動作。
「嗯?」我抬頭看他,他站起來靠近我、用他還有奶味的嘴吮住我的嘴唇,
「妳還沒把我餵飽…」

還帶點寒意的陽光從窗簾透進來,我們在早晨的法租界裡緊緊纏繞著,十指相扣。他的吻像陽光般落在我臉上、身上。我閉上眼睛,以為自己可以融化到、變成他的一部份。

+

那一天傍晚,我圍著絲巾坐上鐵軍的車,趕到浦東迎接我的老闆,許天王的昭陽正宮薇薇姐。

我沒膽子告訴她,zack此刻也正置身於上海這個金光燦爛的繁華城市。薇薇姐一邊問我晚上是不是帶她去外灘逛一逛,一邊牢騷著許大天王早早讓公司另一部車接走,晚上必然又是酒池肉林、不醉不歸。
「他也是大忙人啊,一來就有談不完的生意。」那些跟他早約好了要談合作的唱片公司、似乎已經安排好了許多男人的節目。讓我意外的是,同行的薇薇姐毫不在乎,只是計劃著哪時候要去看店,哪時候要逛街買東西。

「這趟來託我帶東西的人好多耶,光是買禮物回去交差會累死我。」
「大姐,這些事哪用得著妳動手,開個清單,我來幫妳打點吧,妳可以到處玩玩休息一下也不錯吧,難得孩子不在身邊,可以輕鬆一下。」原本沉默著開車的鐵軍突然開口,他跟薇薇姐相識的時間比我還要早得多。
「那怎麼好意思?」
「小事,您就讓王小姐帶您到處走走,買東西的小事我跟底下人做就可以啦。」

看得出薇薇姐對鐵軍的信任,她把皮包裡一張購物清單交給了鐵軍,然後隨口問起他的家人跟父母。我聽薇薇姐提過,這鐵軍算是她娘家裡遠遠遠的親戚,不過她到上海來拓業之前,倒已經跟鐵軍相熟,也多次跟我提過,

「在上海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儘管交代鐵軍,他雖然是阿六仔,但是很能信任。他只比妳大兩歲,他愛人還跟妳同年呢,」聽薇薇姐學著大陸人說話,我不禁莞爾一笑,我來這麼長的時間,還是沒辦法習慣他們說話的語調。

接連好幾天,我都為了老闆來視察忙得不可開交,所以連跟zack見面吃個飯也沒空。他只打了電話來說,彩排跟練舞很累,加上要趕回台灣拍廣告,工作很多,在兩岸之間飛來飛去。

就在許大天王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傳出,在上海的夜總會大玩『多P』帝王式高級享受,而被媒體大篇幅報導的同時,我正陪著薇薇姐到處去走動。我不禁對於女人維持婚姻時的寬宏驚嘆不已。

「哎唷,男人妳越不讓他玩,他就越愛玩越想嘗試。等他玩夠了,吃膩了外面的大魚大肉,還是會想念家裡的清粥小菜的。人總是不可能吃大菜過一輩子是吧?」
「呵呵,要是我一定會生氣,然後…」我做了一個喀擦的動作,開玩笑地說。
「真能狠得下心就好啦,芳呆子。」薇薇姐跟我在新天地的『透明思考』喝酒閒聊著,TMSK ﹙透明思考的英文店名﹚的老闆不是別人,正是在台灣曾經因為第三者身份、介入了導演與作家元配之間,後來又成為水晶玻璃製作大師,名揚國際的影后所開的店。

「婚姻不是一個人想應該怎麼樣,就會怎麼樣的!如果雙方不能為了彼此的處境考慮、只是片面地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結局往往是悲劇啊。為了家庭付出又如何呢?男人其實也以他的方法在付出啊。當然女人是辛苦了點,還得受生兒育女的苦,但男人不也是一樣有壓力嗎?外人永遠不知道其中的苦與樂,只能隔著牆、傳遞那些根本不真實的耳語。」

「黛咪摩兒跟勞勃瑞福演的『桃色交易』裡有這麼一句對白,」
陪薇薇姐去蘇、杭買繡品的回程,她這樣跟我說。

「有人說如果你很想要一件東西,就放它走;
如果它回來找你,就會永遠屬於你。
要是它不回來,那麼它根本就不是你的…」

那麼,我應該放他走嗎?又或者說,被那條看不見的繩子所束縛的,其實是我,而不是zack?

連著幾週陪薇薇姐,還得應付許天王三不五時突發其想時,勞師動眾的要求。四季春跟四季紅的員工們著實緊繃了好一陣子。還包括許天王禁不起朋友的慫恿,想在店裡搞一個小房間,順便做做A檔仿名牌的生意。

「那麼多台灣人來這買,不如我們自己賣!那些VIP包廂空著也是浪費,不如拿來利用,也可以讓店裡多一點收益,這不是一舉兩得嗎?」許老闆這樣說,我卻搖搖頭,
「那是違法的。如果有熟客想要買,我可以帶他們去找後頭的店家,但絕不介入他們的交易,這是我的原則。畢竟我們不是當地人,搞這些很容易惹事的,」
「哎呀,你怎麼那麼死腦筋咧?這殺頭的生意都有人做了,違法後面還不是一大堆人買,」我見到許老闆身邊的朋友跟他不知道說了什麼,但是我還是堅持我的意見。氣氛一度有點僵,直到薇薇姐出來打圓場,才算了事。
「啊呀,你就讓芷芳自己作主嘛,這店平常都是她在管,你沒事搞這些有的沒的幹嘛,我們又不差少賺那一點!」

似乎我的固執惹了許天王的友人不快,隔天就聽說附近另一家也是台灣人過來開的店家,把A檔假貨的生意做走了。許天王為此唸唸有詞,幸好薇薇姐始終支持我的想法。

前後近一個月的緊湊行程,當許天王跟薇薇姐一行人終於飛往華南地區,前進香港之後,緊接著的是從日本飛來的vivian。她應邀出席一個名貴鐘錶的晚宴,會上她要展示一只價值數千萬的鑽錶,配合一些模特兒,走幾個台步。

晚宴當晚,vivian找了我去接她,我實在累到不行,卻還是請鐵軍繞路帶我去接她。那一晚,她讓助理自己回酒店,又到我住處窩了一晚。
「呵,剛剛那個鐵軍人不錯唷,芳,」回家之後,我們照例在各自洗完澡之後一起敷臉、喝茶聊天。
「喔,鐵軍嗎?人家他已經結婚啦。」
「啊唷,這年頭有沒結婚根本不重要啊,大部份男人,都在該結婚的時候娶了他們認為宜室宜家的女人嘛。可是,當真愛突然降臨時,任誰也躲不掉啊!」
「真愛?可難道晨昏共度患難與共就不是真愛嗎?」我愣了一下,總覺得真愛這名詞不該用在外遇、或劈腿這種事情上。有了家室、兒女,就再也沒有理由再到外面覓食了啊,這是我的看法,這些年,儘管人事變遷,我依然守舊而固執。

「唉,人是會改變的嘛!不止是外表、想法、做法、就連胃口,也會隨著時間不同啊,人又是那麼會喜新厭舊的動物,這年頭想找人從一而終,是比登天還難啦。」
vivian嘆了一口氣,洗去面膜後的細白肌膚,像是能看見血管與肌理般透明。她的說法,讓我想起了zack,這些年,他不以因應他的情況,持續換了好幾個緋聞對象嗎?
「這幾年從台灣到日本,從所謂的玉女到慾女,男人我算是看多了,再怎麼樣,一但失去那種想跟對方天長地久的念頭,愛情就變得脆弱不堪啦。芳,如果妳遇到了一個讓妳愛到骨子裡、卻又不能在一起的男人,妳會怎麼樣呢?」她像隻貓咪般地靠近我,磨蹭著。
「我遇到過這樣的男人唷!可是,就算愛到骨子裡,妳發現他不愛妳了,或者他根本不可能一直只愛妳一個…妳會怎麼做呢?」
「嗯?我…我會怎麼做?」愣了一下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她口中所說的情況,不就是我跟zack之間的事嗎?

「我會離開他。」她沒等我回答,翻了個身往後躺,然後一陣沉默。
我無從猜想她腦海中的男人會是誰?也許是那個曾經跟她,有過一段激烈跨國愛情的樂團歌手也未可知?她是個不會停止戀愛的女人,愛情讓她美麗、讓她有動力,繼續在殘酷現實的演藝圈裡活下去。

離開他?

我的腦子裡,無時不刻地重覆過這念頭啊!打從第一次心如死灰、割斷自己的腕動脈,後來被林純純找來的黑社會兄弟凌辱,還有無數次、無數次為了他的若即若離而痛苦抵死…。可是我還是愛他。我愛他什麼呢?愛他在床上讓我忘記自己是誰的激情?還是那讓我能安心睡著的,熟悉氣味?

隔天一早,鐵軍一樣開著車來接我,不過目的卻不是襄陽路的店裡,而是城隍廟跟外灘。臨出發前,vivian神秘兮兮地要我們繞路,我以為她要帶助理同行,沒想到壓低了帽沿在街邊上等著的,卻是zack。


「因為人家這一次行程改了,假期縮水啦,妳說鐵先生這人靠得住嘛,昨天他也剛到,我就想約他一起,這樣我們兩對一起出去才剛好呀,不會有人太寂寞。」
「嗯,」我輕聲回答,不置可否。只是感覺到zack壓低的帽沿和墨鏡下,一樣有著灼灼發亮的眼神。鐵軍開車我坐在助手席,讓vivian跟zack能在後面聊天。一路上我沉默著,都是鐵軍負責介紹上海的街道跟風景。

以往還算安靜的鐵軍,那一天特別多話。陸家嘴的風特大,zack跟vivian不約而同用手按住了帽沿,兩個人靠得很近,走在前邊聊天。而我跟鐵軍只能遠遠跟在後面,以免打擾了他們的興致。說真的,沒有特意的盛妝打扮,vivian看來就像個普通的大姑娘,就是zack稍嫌不自然,似乎有意遮遮掩掩的。其實我跟鐵軍一路上都四下注意,看有沒有狀似狗仔的人物出現。

從東方明珠下來之後,我們沿著馬路散步,不多久來到海傍的星巴克。這一代平日遊客不多,尤其是week day的下午靜得很,於是我們進到店裡去喝咖啡,吃點下午茶。我看了一下坐在角落的vivian跟zack,依然跟上午一樣熱衷於兩人世界,於是起身想去一下洗手間。
「芷芳,等等,」鐵軍叫住我。
「嗯?」我停了一下,平常他總是叫我王小姐,初次聽見他直接叫我的名字,我有些詫異。
「沒,妳頭髮上沾了葉子。」他抬起手幫我從後腦髮際取下一片黃色的葉子。
「謝謝你。」我笑了一下,
「呵,總算見妳笑了,這陣子妳很靜,總好像有心事似的。」
我沒回答,只是微笑,逕自推開玻璃門,往地下室的洗手間走去。就那麼一瞬間,確實我注意到了鐵軍的眼神。我很少那麼靠近他,不為什麼,我知道他愛人跟我同年,而我跟他因為工作常常接觸,甚至他私底下也幫我許多,我不想讓人以為我跟他有什麼。

他倒是個人如其名、高大威猛、就連氣息也讓人心旌神搖的北方漢子,可是卻跟一般上海男人一樣,家事全包,把老婆捧在手心裡疼。真正的上海女人是不做家事的,即便是男人有工作,家裡的洗衣煮飯等等家事也一向由男人操持,這是上海家庭的規矩。

上完洗手間,我正想梳個頭髮,卻見到zack下了樓梯走過來。原本坐在洗手間外收小費的老伯不見了,我洗了手慢調斯理地梳完頭髮,刻意想避開跟他碰面。可是一走出去,卻還是跟他照了面。
「去哪?」他冷不防冒出一句話。
「沒,回座位。」
「去陪那個男人嗎?」他的眼神又跟以前一樣了,好像沒有溫度似的,讓人害怕。
「他已經結婚了,別胡說。」
「你們剛剛那個親密的樣子,以為我沒看見嗎?」他低聲說,也許怕突然有人下樓來。
「你別亂想,我上去了。」我搖搖頭,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往下講。才一轉身,他卻拉住我,

「不想我嗎?」他靠得很近,近得我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味道,那熟悉的氣味,讓我有點暈眩。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當我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時,總會覺得安心,以前無數個夜晚我枕著他的臂膀,嗅著他的體味睡著的往事,就好像電影畫面一樣,一瞬間全都跳了出來。
「別…別鬧。」我推開他,怕自己會棄甲投降,連忙踏上樓梯逃走。沒想到一上樓就遇到也往洗手間過來的鐵軍…幸好我及時掙脫了zack,否則那一幕就會讓鐵軍撞見。

很累、我很累。幾乎在樓梯上昏倒。也許是這陣子老闆來視察,緊接著vivian的來到,我沒能好好休息補眠。只覺得心力交瘁。我累了,這些年。從小時候到山上的店,古早的時陣,到四季紅,不管我怎麼改變,不變的是我的漂泊,身體的漂泊,心靈的漂泊、感情的漂泊。不管怎麼適應環境,我終究想念那個頂樓的小屋,曬乾的衣物在窗外飄呀飄的日子,那是他的衣服、我親手洗了乾淨的。

我想煮飯給他吃,夜裡看著他在電腦前工作微微弓著的背脊,他敲打鍵盤的手指,輕輕撫觸我的髮稍,在我耳邊輕聲喚我的溫柔呢喃…
「小白兔、妳是我的小白兔。」


那晚是vivian回日本前的最後一晚,也是開春以來最冷的夜晚。
「可以拜託妳一件事嗎?芳…」vivian嬌嫩的俏臉上,有一抹蘋果般的紅暈。她央求我讓她跟zack有機會獨處,所以我拎著簡單的換洗衣物,到她下榻的酒店去睡、把我家讓給了她。

可我終究按捺不住,看著店裡小朋友打烊完,還是跑回住處去。我沒敢進屋,一個人站在巷口,窗口的人影晃動著、屋裡想必是溫暖而甜蜜的…。


我的朋友,為什麼會是我最好的朋友?
月下老人醒一醒,說過的約定放在哪裡?
有沒有他曾說過只愛我的證據?You don't love me
不管我有多、愛你…


本文引用歌詞:我最好的朋友
詞:徐若瑄 曲:佩兒  編曲:深白色 演唱:徐若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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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小紅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