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直至消失天與地.第六章,非一般見識

「色」字在遠古,代表的就是「跪坐著的女性」的意思,在這個只有男人的新時代,「色子」就是「受」的角色。色子期的年輕男孩可以接受成年男性的追求,自由選擇伴侶,一般稱之為「盟兄」、「念者」,一直沒有人追求的色子,可是相當丟臉的。

聖堂除了宗教,還有「學校」的功能,都市裡的孩子,從小就在聖堂上學,接受所謂的「和平教育」,因此、都市人遠比鄉村斯文和善,瞭解瑪其諾的人口珍貴,不會輕易犯罪甚至殺人。
「話又說回來,都市外面就很難講了,不受控制的遊牧民族,有時比較土性一點,搶奪地盤、買賣人口,種植毒品,可以說充份顯露人性本惡的一面,這方面也是城市的對照組啊,因此明知道沙漠裡有人犯罪,甚至結黨謀反,有時候中央也會睜一眼閉一眼…」

其實他們身上的生體反應板會發出訊號,到哪都會被中央監控,中央醫局有如神的存在,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介入,這也是人口實驗的一部份。
「爭地盤、買賣人口、種植毒品…這…根本是黑社會啊,」我聽著有點生氣。
「要不你想怎麼樣?新、長、官、大、人?」綺羅靠近了,又若無其事閃開。
「……」
「都市也不全然是沒問題的。有些人申請領養孩子卻早死,孩子才出生就成了孤兒,沒有歸宿的色子,在聖堂受教育期間,如果還是找不到領養人,畢業以後就得住進色子旅館,出賣色相接待來客了,色子區相當靠近聖堂喔,你一出地宮就可以看到,很多漂亮的孩子站壁的景像。」

居然還有風化區!

「是呀,他們賣身以換取食宿,並且趁著接客的機會,也還有可能找到盟兄、念者啊,說不定可以幫他們贖身,萬一年紀再大還沒人要,鬍子長出來、成年了,連色子旅館也不能待了、就得出外獨立囉。不過,長得漂亮的色子通常短命,再加上長期接客容易感染性病…壽命相對縮短。也有條件好的色子,跩得個二五八萬,不願意隨便接客,樂於周旋在眾多盟兄之間,再從其間選擇一個理想伴侶、風風光光離開色子旅館。」聽到這些,我已經開始頭昏了。
「總之,找個好人贖身,以後繼承對方財產,或是領養孩子一起撫養、或是伴侶死後變成盟兄去替其它色子贖身…這是現在城市裡的正常循環,是行之有年的社會制度。」綺羅一副我很大驚小怪的表情,
「這是都市裡的情況,如果是在都市外圍的沙漠聚落,因為人口稀少,色子就很珍貴了!有的色子還可以同時擁有眾多盟兄,簡言之就是一妻多夫制,據說這跟遠古以前的高原風俗很接近。總之,小孩很珍貴,等下要帶你去看的,就是一個小村落的村長兒子,太頑皮了把頭給跌破啦,運氣好沒死,我就讓醫局給帶回來治了。」

那是日後我想忘、也忘不掉的畫面──一個全身黝黑的小孩,頭上插滿了長長的針,每一根針都連接到會放出微量電流的儀器上。
「他正在接受電子針灸的治療。」綺羅站在我背後,聲音很輕──其實隔著厚厚的玻璃,那孩子是聽不見的。
但是,一進到病房區,綺羅講話就是格外輕柔。明明那孩子…既不能動、也沒有知覺才對,他兩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反應;在中央醫局裡接受過治療的事,是不該讓他隨便記住的。但誰知道呢?也許他是有意識的,只不過、沒能開口罷了?

「我一見他就投緣,親自操刀替他完成手術,就只是前兩天的事,手術很成功…你看他、很可愛吧?好像是我自己的小孩一樣…」綺羅瞇著眼睛嘴角上揚,愛憐地注視著玻璃的彼端,看他一臉欣慰的表情、我想,他是真的很喜歡那個黑小孩吧?
「難怪你回來時總是一臉倦容,」我就坐在玻璃前不遠的地方,凝視著那孩子,
「每天來來回回跑很累吧。」
綺羅幾乎不在室內都市留宿,去到再遠的地方,都堅持當天來回,夜裡親自侍候祖父用藥、檢查,然後自己才去休息。

「可不是,他是個少見的…好作品,以後一定會變成獨一無二的…啊,我是說…當然了,所有的手術裡,就屬腦部手術最為困難,因為靈魂智慧與大腦習習相關。這次手術也真可以算得上是藝術了。」

他這句話破壞了我好不容易產生的好感──原來他眼中的可愛,跟黑孩子本身無關,只是因為、他是個手術成功的「作品」…?對綺羅來說,地球人的生命究竟是甚麼呢?隨他擺弄的創作?或只是眾多生體實驗中微不足道的樣本?

「人的大腦很微妙,想忘的一直記起、想記住的偏偏又忘記了,有時候連醫術最專精的艾拉克萊也不見得能完全參透。」綺羅似乎能察覺我微妙的心境改變,即使再顧左右而言他,仍然無法改變我腦中已然萌生的惡感…
「總之,希望他能好好的健康長大…別變成像…一樣的怪物才好。」他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對那孩子,還是對我。

「想忘的一直記起,想記住的偏又忘記了」我思索著這句話的涵義,以至於綺羅後來講了什麼,我全沒仔細聽。
「像…一樣的怪物」這句我倒是聽清楚了,怪物?說誰是怪物?我放在口袋裡的拳頭不由自主握緊了…。
面對私底下情緒已經有所起伏的我,綺羅仍然表現得十分鎮定,
「有的人一輩子都沒長出鬍子,白白淨淨漂漂亮亮的,就像是XXY,可惜的是,他們註定短命要夭折的,就像純白色的名種貓,雖然名貴稀有,卻往往有身體上的缺陷一樣。」說到這裡,我想我臉色已經變了…因為我感覺到自己心口發冷──

雖然這段話只是在描述遺傳學的問題,但卻字字句句都像針對著天生有缺陷的我…是我想太多?白色的名種貓?缺陷…?對,我的頭髮也是銀白色的、眼珠是淺灰色的,這小子根本就是在指桑罵槐吧?

綺羅做例行檢查時,就已經知道我的狀況了,雖然我出身高貴,卻也有不為人知的痛苦跟自卑,所以才不讓人隨便近身…說是低體溫不想嚇著人家,其實是…不想被碰觸,不願意被瞭解。因為,一旦對誰敞開了心,就會像那一次一樣,被徹底的背叛…

「娜絲塔,過去妳究竟對他做了什麼呢?」我似乎聽見了這句話,但是,綺羅並沒有開口…所以,我是透過他的心眼、窺見了他的想法?我居然能衝破他的精神防壁?

綺羅眼神顫動了一下,似乎被我猜中了,他背過身去,不讓我見到他的表情,
「啊,我說的是那些瑪其諾人。不過,心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你經常心神不守,臉色蒼白,還長期依賴助眠劑,這都是你的人工心臟有缺陷的證明,也許改天我該替你再動一次手術?那樣,以後你就能像這個黑子一樣,安安穩穩地,真真正正地睡個好覺了。」

我想我的臉已經整個死白了,雖然平常我就都是板著一張死人臉,現在卻真的像個死人…
「我說了什麼讓你不舒服嗎?還是你不喜歡這個孩子?」
「不,」勉強壓抑著怒氣,我推了一下眼鏡,
「沒有。」
沒有才怪,我又不是你的實驗體!你當我跟那個黑子一樣,可以隨你擺布嗎?我可是新任的地球長官,官階比你還高好幾倍…我們兩個人各懷鬼胎,但誰也不肯先坦白,只不過,綺羅似乎技高一籌,而我盛怒時想甚麼,根本瞞不了他。

他竟露出一臉的無辜、又是那種表情…氣死我了。

「大部份的工作人員初來乍到,瞭解到這樣的社會制度時,通常第一個反應都是…應該是說,想吐吧。因為,這跟真實的人類社會完全不一樣,簡直可以說是…自欺欺人的虛構世界。如果你無法接受,我也能理解。梅亞德,」綺羅調整了一下呼吸,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給了我最重的一擊──

「請你記住,這就是瑪其諾,一個大型的生體實驗場,身為最高行政長官、你得學會以超然獨立的姿態君臨天下,不需要那些虛偽的悲天憫人…」他的手抬了起來,但隨即又縮了回去,大概他也在適應儘量不對我指手劃腳這件事吧?
「你是高不可攀的天上人,而他們,不過是螻蟻般的存在……」

居然,只是把瑪其諾的人當成螻蟻…你以為你是誰?瑪其諾的神嗎?我心中怒不可抑──啊,我又把「她們」混為一談了…明明娜絲塔是娜絲塔,綺羅是綺羅…雖然可惡的程度不相伯仲…

「把立場弄清楚了,再怎樣的殘酷的事也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接受了。這就是邊境伯爵要面對的,你都瞭解了嗎?」綺羅嘴角微微上揚,好像他剛才說的,只是再平常也不過的小事,
「接下來,你還有漫長的歲月要與這個世界同在,不管它未來是死是活,有沒有希望…早點認清事實比較好,公會給你的,可不是什麼天高皇帝遠的閒差,而是天打雷劈絕子絕孫的缺德事哪。」

開什麼玩笑,跟這個毫無希望可言的荒蕪世界同在?公會派我來,豈是為了配合你這個無聊的實驗計劃?我的存在,難道…只是為了繼續你所創造的這些謊言?這是我想說的話,可是只是照例吞了回去,我透過黑色的鏡片、冷冷地看著綺羅,如果眼光能殺人,他要死好幾百次了…

但實際上,是我已經到臨界點了,也許綺羅再說點什麼,我就會爆炸了也未可知?

「你一激動就門戶洞開…壞習慣早點改改吧。」綺羅嘆了一口氣,再次戳破了我的表面鎮定,在醫局人員端過來的盆裡洗了手臉,經過消毒通道,頭也不回地就往醫局的地下鐵車站走去,完全不管我的反應。
「等等…」在消毒通道裡等待身邊的光線從紅色變成藍色,只幾秒鐘卻像過了千百年那樣久,好不容易燈號變了,消毒通道的門打開,綺羅已然消失在盡頭,聲音卻仍然像廣播一般向我轟炸…

「對了,你想看mother嗎?下次撒哈拉有都市祭典,新任的邊境伯爵當然也要出席,到時候你就能看個飽了。只不過,你應該不會有興趣…不止是撒哈拉、摩納多,大部份室內都市的mother都是生理年齡超過六十歲、胸部下垂、營養不良乾巴巴的老太婆了,不管我怎麼做,她們都無法再延長壽命…平常她們都在睡眠倉裡冬眠,說是活死人也不為過。反正只是個傀儡,怎樣都行…」

「妳也有無法做到的事?醫術不是妳一向最自傲的嗎?」轉了個彎,我差點撞上兩手交握、已在地下鐵列車前等待的綺羅,我的語氣失控地充滿挑釁,是他先點燃了我的怒火,我也不打算壓抑了。
「…注意你的措辭。」綺羅語氣嚴竣地回答了我,因為不知不覺之間,我竟對他用了陰性的稱呼,那在中央的標準語裡、是只能對「女性」使用的人稱…

「醫學再發達也有到不了的領域…誰教瑪其諾人這麼短命,我也沒辦法。」綺羅從頭到尾都一副無辜的表情,好像這一切都不干他的事,明明…明明聖堂跟mother就是他跟醫局搞出來的騙局,他怎能這樣置身事外?而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表情特別可憎

──該怎麼說?我又想起了娜絲塔,她也是這樣,最後「道別」的時候她是這樣說的,
「你就滾到那個絕子絕孫的爛地方去吧,一切就由我完全接收了。你以為我是真的愛你?你繼承了那種瘋狂的血緣,是怪物的後代!這輩子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滾吧,滾得遠遠的…滾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對,我是怪物,是該死的東西,所以我只能滾到地球這個充滿謊言的不毛之地,終生跟一堆相信世界上只有一個mother的短命笨蛋在一起。

「哎呀,還是你真的已經同情起那些笨蛋了?不行唷!身為天上人的你怎能自貶身價?」綺羅的言語像利刃一樣刺痛了我…一股從心底湧上的憎惡讓我失控了,
「住口,別再說了!」

我第一次主動靠近了綺羅、一反手抓住了他。

可憐的地球人,事情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什麼蜂巢式的社會制度,什麼鬼計劃跟實驗?更可怕的是,這些事怎麼會從一個應該有著父母心、實際上卻毫無感情的醫生嘴裡講出來?
「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濟世救人的醫生啊,我是科學家,如果有必要,我連活人也可以直接解剖。」他因為手臂被我扭住而皺著眉,卻仍然一臉無辜…

一瞬間,娜絲塔那跟綺羅的形象完全重合了──魔女!不,那是想要親手扼死我的特拉維一世,後半生都被軟禁在新巴士底獄附設醫局裡殺人魔女…我的親生母親…為什麼我身邊的女人全都是這種人??

「唔,好痛…」手臂一陣疼痛,喀啦一聲我跟綺羅一起聽見了骨骼被扭斷的聲音,他發出一陣輕微的呻吟,
「梅亞德,你弄傷我了。」他忍不住也想來抓我的手腕,但卻痛得使不上力…

今後的漫長歲月,我都將在這個充斥著謊言與腐敗的世界上活著…所以,我是真的被奧古斯都家給放逐了…是吧?名義上的派遣、實質上的丟棄,我的出生本來就是個錯誤──
「這一切,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嗎?」我彷彿見到娜絲塔親口對我說出這句話,那個得到了我的一切,卻連到機場送行都不曾的狠心女人。

「梅亞德、梅亞德!」綺羅的聲音變了,是那天我聽到的女性的聲音…下一秒我只見到他的臉變成黑色…不,是一切都變成黑色了…在驚呼聲裡,我摀住胸口,無聲無息地倒下。

心跳…停止了,周圍終於也變安靜了。所以,我就要死了嗎?


黑暗中,有兩個聲音、斷斷續續像在對話一般,就像關不掉的收音機,好吵好吵。

「你話講得太重了,他心臟本來就不好、這下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公會可是不會善罷干休的喔。」
「哼,真要關心他又怎會像丟垃圾一樣丟過來?」
「話不能這麼說,也許他是自己願意來的。」
「就算他願意,也是不得已的吧。他的大腦拒絕接受事實,現在連人工心臟也產生了排斥現象…全部都壞掉了呢,糟透了。我親自動刀應該可以救活他,只不過…他相當抗拒再生體,不曉得會不會就這樣死掉…」
「希望不會,他不是那麼脆弱的孩子。」
「嗯…真不知道他在想甚麼……就算我能讀他的心,還是覺得一點也不瞭解他。人心真難懂…是要說他太天真,還是,還是過於單純?要被騙幾次才會醒呢…傻瓜一樣。」
「可是,妳還是喜歡他,對吧?」
「別說了,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妳還很年輕,需要一個跟妳一樣還在盛年的伴侶…」
「說什麼啊,我已經有你了。難道,這次你真的要捨我而去了?」
「我的極限已經到了…」
「不,我不要…」

中央明定的再生次數,一般人是一次,對社會有特殊貢獻者可以增加兩到三次,但終究,肉體還是有所極限,如同細胞分裂的次數有一定的限制,再生體也是一樣,即使醫療技術進步到可以人工培育內臟與大腦,甚至是整個身體…但也還是有次數的限制,過了那期限、轉移到新軀體的記憶就會消失,「真正」死亡。

無限的生命,那是人類到不了的,只屬於神的領域。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駱小紅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