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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森林  第十一章,不能提起的過去

冬日陽光下,我們在一片雪白的湖畔觀景台上躺著,身體底下只鋪著導遊給我們的野餐布;導遊在遠遠的馬路上等待我們,他八成以為我們是一對離家出走的小情侶,否則誰會在這個闔家團圓的聖誕假期,亂跑到幾無人煙的山上來看冰河?

「傑,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喔。」瞇著眼睛,我感覺整個藍色的天空像罩在身上一樣,那種感覺才叫「天人合一」!
「嗯…」他又不吭氣了,我坐起身來,捏了他一把,
「你別睡著了,等下凍死在這裡,我可不想扛你下山,你好重。」
「不會啦,最多,被曬傷而已啦。」
「哇,」我兩手摸了摸臉頰,這才覺得有點痛。
雪地反射的陽光,早就把我們的臉都曬紅了。
「呵,妳現在才發現。」
正當我翻遍背包想找點東西搽臉時,瞥見導遊從馬路旁向我們招手,指著他手上的對講機。
「唉,假期結束了。」

因為手機沒電了,李耶打電話到我們投宿的旅館,通知我們希爾已經平安到達alesund的消息;再沒藉口在外面混,我們只得速速返校。Check out之後,旅館的車子送我們到車站,準備搭NOR回voss。

等車時,我們一直牽著手,想抓住這最後短暫的片刻,一旦返校,就再也不能這麼親近了——保持距離,是在這間學校平靜生活的唯一方法。寒假到一月中才結束,還有兩個多星期,老爸他們才會回來,還有很多的寒假作業要寫呢!一下子從悠閒的「觀光客」變回平凡學生,我的心態還真難平衡…我果然,不是讀書的料呀!想起跟阿貝老爹在全國各地流浪的生活,那時候根本沒上學,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哎唷,這不是傑嗎?」當我們手牽手坐在長椅上等待NOR進站時,突然背後有個男人的聲音,我回頭一看,是個瘦高、但是打扮邋遢的男人,看起來只比我們大了沒幾歲。傑一抬眼見到對方,整個臉色又不對勁起來;我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
「他誰?」
「傑,看見學長怎麼不說話呢?久別重逢,怎麼,這麼多年都沒想念我們啊?我們可是很想你的噢…」那男人用很輕佻的眼光看著我,
「想念我們跟你共渡的那些美妙時光…」
「閉嘴!」傑站了起來,擋在我面前。我從沒見過傑的臉上有那種表情,像是懷有深深仇恨的怨毒表情,即便是在他繼母面前,他也不曾擺出這種臉色。
「別這樣嘛,」對方不但不在乎,相反地,還把腳跨到我身旁的長椅上,俯身看我,
「你馬子啊?長得挺標致嘛,不過、胸部好像太小了點…怎麼,就算改找女人也要找男人婆嗎?看不出你小子,這麼不挑食啊?」
「……」我沒出聲,只從眼角偷瞄著傑,因為他的手不住地抖著、不可名狀地、劇烈顫抖著——我知道他在忍耐,忍住不發脾氣。
「怎麼樣,小姑娘,要不要跟哥哥玩一下呀,保證妳永生難忘喔!」他伸手朝我的臉頰摸過來,傑幾乎要爆發了,我連忙伸手一架、反手扭住男人的手、在他使勁想擺脫我的時候,朝他的膝蓋下用力一踹…
「唉唷!」那傢伙讓我狠踹了一腳,痛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最後摔倒在地上。
「大色狼,你再動我一下試看看呀!」我兩手叉腰,瞪大眼睛看他,
「傑,我想她一定還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嘿嘿嘿…」那人一邊抱著痛處,一邊狼狽地喊。
「你的真面目呀…」
傑用力握住拳頭,我知道他要開扁了。
「有色狼!」我尖聲大叫,站務員們都跑了過來。
我擋住傑,而站務員抓住了我——因為我趁亂抬腿使勁地狂踹那隻惹傑生氣的豬八戒,那人一邊叫罵著髒話、一邊給站務員跟巡警拖了開去,其他的站務員則七嘴八舌地問我們有無受傷。那個人的叫罵聲越來越遠,我對他伸出中指,他氣得哇哇大叫,接著就被巡警拖進了站務所。

傑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我怕他的心絞痛可能是要發作了,
「我們的車子來了。」開往voss的NOR正好進站,我跟站務員道謝,
「走吧。」我撐住傑的臂膀,拖他上車。
一上車我馬上翻出背包裡的藥,塞給了他。
「對不起,因為我的緣故,害妳被輕薄。」傑吞完藥片,才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躺到椅背上,又呈現「傑式稀泥」姿態。
「不會啦,他根本還沒碰到我,就被我踹了。你還好吧?」
「沒事。」
「那樣你休息一下吧,回voss大概要六個鐘頭,李耶會來接我們。」
「嗯。」

我很想問他,那個自稱學長的男人,到底想說什麼?「真面目」?從我認識傑以來,我知道的他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沉默、溫柔,待人一向謙和有禮,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缺乏一股「正氣」吧?有時候他明知道,伊歐他們在亂搞奇德,身為學級長,他卻一點介入的意思都沒有;就算他的繼母批評他來往的都不是好東西,就算那個人在車站挑釁著他,他都極力忍住。

傑似乎不打算告訴我什麼,只是沉默。

他懷裡那本日記,再也沒有拿出來過,裡面有些什麼呢?奇德放在家裡的舊日記,上面的燙金字,是gudvangen的某個學校的校徽——他們曾經在古德凡根是舊識?因為什麼原因,讓傑在voss見了他也不願相認?

那是一所嚴謹的教會男校,也許以前傑跟奇德剛好同讀一所學校,兩人之間有過什麼交集?不管我怎麼猜想,奇德已經不在了,傑又閉口不談過去,很難得知真相。好奇心,隨著我對傑的感情越來越深、挑動著我的心弦。

隨著bus慢慢的搖晃,我跟傑相依偎著,冬天的NOR不走夏天的熱門觀光路線,因此繞道很遠才回到voss,六鐘個頭之後我們已經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天的大頭覺。我先他一步醒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在他緊閉的眼睛上輕吻了一下,他瞇著眼睛慢慢清醒過來。
「快到voss了。」我輕聲說。
「嗯。」他似乎沉浸在漫長的甜美睡眠裡面,還不打算清醒,發出一點聲音之後又閉了眼睛,我以為他又要倒頭就睡,卻感覺他握著我的手加重了力量。我的臉微微熱了起來,閉上眼、細細感受跟他之間,那短暫的、即將結束的貼近。

「我想她一定還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嘿嘿嘿…」不知為何,那個人的話在我腦裡揮之不去。

「你們真是太誇張了,竟然丟下學弟妹們,自己繞跑出去玩。」值班老師跟李耶輪番把我們罵了一頓,不過回到宿舍之後,韓丁格阿姨還是幫我們準備了熱騰騰的晚餐。
「歡迎回來啊,冰河好玩嗎?」晚自習結束之後,伊歐從圖書館跑回來找我們,還追著我們猛問,
「有沒有買禮物啊?」
「買個頭,又不是去觀光。」
不管伊歐再怎麼問,我們都堅持不透露到底這兩天發生什麼事。希爾不在學校,伊歐的膽子就大了很多,於是我乾脆要他頂我的班,幫我好好巡上幾天的班。
「傑跟我一起的話我就去啊。」
「切,你真沒種。」我啐了他一口,不過是巡個房,又不是要他去高空彈跳。
「因為,你們不在的時候,巡房的人說,聽到宿舍裡有奇怪的聲音啊!」伊歐壓低了聲音說。
「胡說八道。」我心裡有點驚,原本我們以為是希爾潛入奇德的房間也說不定,可是這兩天他也不在學校,怎麼可能還會有怪聲?

那晚我把我發現的事,透過網路電話跟遠在南國海灘的老爸報告,老爸卻認為是伊歐多心,只要我多關心希爾跟伊歐之間的糾紛,別讓奇德事件再重演。

希爾不在學校,我們也查不出所以然來;直到歲暮那晚,他終於從alesund經由bergen回到voss。那天的晚餐,我正咬著熱呼呼的麵包,背後傳來希爾的聲音,
「好久不見啊,傑、奧斯卡。」
「你還敢說,這句話應該是我講吧!你跑到哪裡去了,害我跟傑擔心得要死!」我轉頭就罵。
希爾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悲傷的表情,就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的平靜。
「噢,抱歉啊,那只是個小誤會…等我趕到bergen,老頭公司的人就告訴我,芙蕾雅只是受了點輕傷,早就沒事了,新聞報導只是為了即將開拍的新片炒新聞嘛。嚴格來說,我也是被騙了耶。」他搖搖頭,一副不干他的事的表情,
「我怎麼知道,你們這麼好心,跟著我一路跑到bergen去啊?」
我有點氣憤,不過聽到他母親並沒有真的出事,也安心多了。畢竟,失去至親,是很痛苦的事啊。

我想起海拉媽媽。

我甚至,沒能參加她的葬禮,在事情發生的那個夜晚,就被老爹給帶走了。一直到很久的後來,我才知道艾達奶奶堅持媽媽是自己醉酒跌倒發生意外、因而溺死在浴室裡的——奶奶怕身為目擊者的我,被真兇阿貝老爹殺人滅口,因此對警方說了謊。也因為這樣,除了我跟奶奶,沒有人知道阿貝老爹在那一晚曾經出現在我們家,殺死了媽媽、帶走了我。

奶奶曾經私下拜託佐治,透過所有的關係管道,打聽我跟阿貝老爹的下落,所以阿貝老爹要把我送到voss時,佐治什麼都沒問地,張開雙臂接納了我。

「不過,還真謝謝妳,妳的聖誕禮物我收到了,」希爾接著微笑說道,
「那只是校長交代我替他送的,大家都有啦。」我喝下一整盤的熱湯,然後又跟韓丁格阿姨要了一盆。
「那樣我們可以現在拿來玩嗎?」伊歐又插進來問。
「可以啊,大家一起到中庭去玩吧!那本來就是要在除夕晚上給大家玩的。」
「好耶!我去叫大家下來!」伊歐開心地轉頭就往宿舍的樓梯跑去。
「我最倒霉了,今年的禮物都不知道跑去哪裡,我看大概全部人都有,就我沒有收到禮物。」我嘟著嘴,又喝完第二盤湯。
「有啊,我不是送妳了。」傑這個時候才突然開口,從到到尾他都很安靜,慢慢地切著他盤裡的馬鈴薯跟胡蘿蔔,紅酒牛排只吃了一點點。
「哪有啊,」我隨口回了他一句,叉子伸到他盤子裡去,偷拿他的牛排。
「有啊,那天晚上妳不是收到了?」他低垂眉眼,若無其事地說。
「噢…」我想起在sogndal發生的事,整個臉又紅了起來。

.2006年9月25日初稿 原發表於失戀雜誌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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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駱小紅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