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嚴禁辦公室戀情,吳凱文大概對我跟章君遠交往的事也不太贊成,所以在公司和同事面前,從來我們都只是保持同事的關係。他不會在大家面前對我特別好,也很少在公司聚會之後送我回家,除非吳凱文指使他當司機,當然,不會只有送我一個。
私下外出跟約會時例外,他的白色吉普車的助理席,已經是我的專屬位置了,如果沒調成我習慣的位置,他就會挨我的粉拳,只是,他沒給我機會揍他就是。我們小心翼翼地,好像在搞什麼秘密行動一樣地,掩護著我們的關係。
大部份同事都以為,他在公司喜歡跟我撒嬌,是因為我年紀比他大,個性又豪爽,像大姊頭照顧弟弟,其實,那是他的個性──他是家裡的老么,所以孩子性很重,怎麼都改不過來。為此,他上面幾個出嫁了的姊姊,對他煩惱得很。有時候,我覺得我像他媽媽,又像他姊姊。那麼吳凱文對他來說是什麼呢?
「就是好朋友兼主管啊!」
他這麼說。
我只要想到,在我還沒認識他之前的好多年,他都跟吳凱文那隻沙豬混在一起,受他影響,被他指使著做東做西,就覺得莫名氣憤。
討厭一個人,真的可以讓人變得神經質。
「他是當完兵才出國唸書的,年紀比較大,對我也很照顧啊,我生病啊、需要看醫生什麼的,都是他幫我的耶。後來,就把雅微介紹給他了。」
噢,那算是雅微走運還是倒霉?我在心裡OS,但總之、不是我的老公,我大可不必想太多。
「今天要吃什麼,去哪吃?」把短髮染成栗子色還有護髮乳香味的章君遠,從被窩裡探出頭跟我撒嬌,花美男的外號實在不是叫假的。
「回你家吧,昨晚沒回去,你不怕『滴會桂』發脾氣?到costco買菜,晚上在家吃吧。」我都把「米雪」叫成台語的「米血」,也就是豬血糕,反正他聽習慣了,知道我在說什麼。
「對噢,上次我沒回家睡,隔天發現牠在我床單上尿尿!」說到他家的貓,他馬上從床上爬起來。
「你不會把房門關好?讓牠這樣亂跑。」
「不行啦,我家除了模型室都是牠的勢力範圍,關門牠會不高興耶。我捨不得牠生氣啦,」
「那你就捨得放牠一個在家裡?」這句我沒說出口,米雪是一隻俄羅斯藍貓,樣子倒是挺可愛,只是被當成掌上明珠,有點寵壞了。看在是牠替我跟章君遠牽紅線的份上,我對牠也算喜愛,只不過,牠從不讓我抱牠,這點我有點不爽。
「你背上怎麼瘀青了?」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從落地鏡子裡瞥見他白晰的背脊上,有一道明顯的瘀青。
「啊?」他回頭看自己的背,
「大概上次被米雪抓的吧,妳知道我容易瘀青的嘛。」他毫不以為意地,撿起披在椅子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回身上。
「知道會瘀青還不小心一點,讓米雪在你背上爬是怎樣?你是貓抓板嗎?」伸出手指掐了他的肩頭一下,果不其然、又留下了我的指甲尖印子,像兩個括弧那樣。
「好痛。」他縮了一下肩膀,動作實在有點娘。如果不是「全身都看過了」,我很難相信他真的是男人。
「你有沒有當過兵啊?」
他皮膚跟雅微一樣白晰、也一樣愛漂亮,在美國時開始留長頭髮,維持到現在。聽說他大學時跟雅微就是因為都很愛美,愛看皮膚科、愛保養才變成好朋友的。
「當然有,」他挺起胸膛,然後補了一句,
「有當兵啦,妳幹嘛這樣問?」
「嘖,看你這樣子,當兵時沒被人家那個,真的很難相信。」
「我們那時候已經可以投訴性騷擾了,所以沒人敢啦!」
「唷,所以真的有人對你伸出魔掌過啊?」我露出曖昧的表情看著他。
「去!」他用手指頂了我額頭一下,
「妳這裡都裝什麼呀,想東想西的。那時候有kelvin在啊,我沒跟妳說過,以前他是我長官?」
「誰叫你長得一副gay樣,很難不懷疑嘛。」
又聽他提起吳凱文,又勾起我心裡的醋意。認識他之前,長久以來他都跟吳凱文孫雅微在一起。那是一段我永遠走不進去的歷史。想到這裡,突然之間,我心裡突然有了一個奇妙的念頭。
「那你知道,吳凱文最近……都在幹嘛?」
「看,這是以前我們在美國的相片。」雅微把孩子放進嬰兒床之後,翻出一堆相簿。那厚得像古書一樣的舊相本,大概就跟婚紗照一樣,已經沒什麼機會拿出來了吧?相片上的章君遠,頭髮是短的,不過臉上卻貼著面膜,畫面很搞笑。
「他以前的女朋友長什麼樣?」
「唔,我找找看。」雅微翻翻找找,好不容易找出一張大合照,
「這裡,這個外國女生。」
「哇,洋妞!」從相片上看,是個金髮的漂亮女人,看不出幾歲,因為洋妞的外表總是比實際年齡成熟。
「對啊,是大學部的助教,比我們大好多歲唷。」
「這傢伙有戀母癖嗎?」我皺了皺眉頭,雅微總算笑了出來,
「哈哈哈,他說他喜歡成熟的女人嘛。」
「這個實在…熟過頭了!」看相片,那個洋妞少說大他十歲。
「雖然留學國外,但他吃牛肉從不吃生的,煮老了也不吃,總之是很難伺候的傢伙啦,以前凱文負責煮飯給我們吃,都說他很麻煩,丟錢叫他自己出去吃,哈。」
說起往事,總算看雅微臉上有了笑容,看來心情也好轉些了吧?平常她一個人跟外傭住在郊外這棟大房子裡,確實很無聊吧?難怪胡思亂想。
對於這類的往事,章君遠也提過幾次。
「他是叫我出去吃,不要當他跟雅微的電燈泡啦。」
「你這朋友還真好用,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要是哪天他跟你說,不要跟許利伶那個老女人在一起,你也這麼聽話嗎?」我在廚房切羅美,米雪在我的腳邊走來走去。
「去去,他才不會管我這種事。」章君遠在餐桌前擺刀叉碗筷。
「Oh,那都管些什麼?」我想這樣問,話到嘴邊卻嚥了下去。
那一晚我沒留下過夜,因為隔天要上班。幫他洗了衣服、晾好,自己坐了計程車回我家。半路上,手機響了,本以為是章君遠,結果是我大嫂。
「利伶,妳在哪?」大嫂講話帶著哭音,
「在小黃…噢計程車上,怎麼了?」我往車窗外看,離我住處不過兩條街遠,
「再三分鐘就到家了。」
「我…嗚嗚,我找不到妳大哥。已經好幾個小時了,他手機都不通、也沒打電話回來,怎麼辦,我好著急。」
「喔,妳在店裡嗎?他今天不是要帶貓去配種?」
「嗚,就是啊,又沒說不回來吃飯,都找不到人。」大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
「嗯,那我過來,妳先不要緊張,應該只是在哪耽擱了。」
「好,我等妳。」
我有個很黏人的大嫂,年紀很輕、比我大哥小了快十歲,整天黏TT的,跟大哥一刻也分不開,結婚後就在寵物店裡幫大哥的忙。輩份上叫她大嫂,其實她比我小了六七歲,所以,我很習慣跟那種明明應該成熟了、結果卻很孩子氣的人相處,大嫂是這樣,章君遠也是。
大嫂是那種,一天也不能跟大哥分開的女孩子,大哥到哪、電話就到哪,其實他也不帥,還胖胖的像隻熊貓,我根本不覺得他會在外面亂來,但大嫂就是極度窮緊張個性,只要老公出去、沒照預定時間回家,就想東想西胡思亂想。
本來,大哥工作之後搬出來,我是跟他一起住的,他的生活瑣事很多都是我打點;後來大嫂嫁過來,她不擅於做家事,結果變成我要照顧他們兩個。這就算了,有一陣子,大哥因為業務上的需要跟比賽協會的人出去喝花酒,她就跟大哥大吵、冷戰了好久,直到大哥投降,約法三章,沒有大嫂在的場合,不准跟賽協的人去喝酒,久了人家也知趣,不敢再找大哥出去。
那次之後我就搬出來了,實在受不了在公司忙得要死,回家還要面對堆積如山的碗盤跟亂七八糟的家裡。大嫂是不可能會幫忙的,她只要別添亂就好,可是店裡的生意她倒是管理得當──我知道她不適合當主婦,所以也沒怎麼抱怨,總是自己把家事撿來做,偶爾使喚大哥去倒垃圾、拖地。
問我大哥為啥要娶這麼小鳥依人的女孩,他只說,
「我覺得她很在乎我呀,我喜歡她這樣。」
原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我也沒輒了。大嫂除了愛查勤、多疑以外,其實沒什麼心機,是單純又好相處的小女孩。久了,我就習慣了,偶爾被叫去當合事佬,也不覺得煩,只是有時很想問問大嫂,
「妳確定這樣男人真的會比較愛妳嗎?」
到了店裡,果不其然,大嫂又哭成淚人兒了,不知道的人搞不好以為有人死了咧。
「別擔心啦,應該等下就回來了。他跟妳結婚以後,從來也沒有在外面過夜吧?」只是我講的話大概不太中聽,大嫂還是抽抽噎噎的,嘴裡碎碎唸著大哥的舊帳。陪她等了好一陣,又狂call了幾次大哥的手機,都是關機的,到了快十二點,總算見到大哥一臉酒意從外面走進來。
「你又喝酒,又開車?」大嫂已經要氣瘋了,
「你跑到哪裡去了啦?人家擔心得要死!」她哭著撲了過去,地上趴著的兩隻加菲貓,被她一嚇、連滾帶爬地躲進貓屋去了。
「人沒事就好,哥、你去哪了?」我站起來,一陣腰酸背痛。
「臨、臨時遇到以前當兵的朋友,就去、去吃了一點東西…啊就手機剛好沒電了,想打給妳大嫂就沒辦法打啊…」大哥像熊貓一樣,動作遲緩地解釋著,一邊抱著大嫂,臉上滿是尷尬。
「喔,那剩下的你們自己解決吧,我要走了,累死我了,」我拿了包包準備走。
「君遠呢?怎沒送妳回來?」大哥隨口問了一句,
「送我?你第一天認識他啊?」我笑笑走出了店門。
從來都是我送他,很少他送我的。如果不是要去我那裡過夜,他幾乎不會送我回家,而我其實也沒想過要他送──我不是那種會要男生接送的女生。
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地想著,對噢、我跟大嫂,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小鳥依人,總是事事需要大哥幫她,我記得她說過,
「男人啊,還是希望女人多依賴他們一點的,這樣才有存在感。」
「可是,男人不會一輩子陪著妳呀!」當時我這樣回答。
「誰說的,我跟妳大哥就是要一輩子在一起。」大嫂笑得很甜,簡直要生螞蟻了。
「噢,受不了了,我要吐了!」我做出嘔吐的動作,逗得大嫂笑得花枝亂顫。
「難道妳不會這樣想嗎?六月呢?他怎麼想?」她說的六月,就是章君遠,他的英文名字是June,就是六月。
「妳那麼獨立,六月不會抗議嗎?」
「最好他會,」我冷笑一聲,看著從馬路對面走過來,手裡還拎著貓籃的章君遠。
「喂,我問你唷,你會覺得,不夠黏人、就是不夠愛對方嗎?」從吳凱文的party回家之後,同事都下車了,只剩下我一個,於是我換到前座,我的專屬座位上去。
「不會啊,看人吧,像妳大哥大嫂那樣的人也是有啊。」
「你呢?」
「我喔……」他兩手握著方向盤,好半天沒出聲。只見他手指隨著汽車音響裡的蔡依林歌聲輕輕敲著節拍,我知道他當機了,於是只好再問,
「那你老闆跟雅微呢?」
「其實我還好耶,我就是不喜歡整天跟人家黏來黏去的,所以才不想交女朋友啊。以前交的那些,都好麻煩,不是要人家接送、就是要人家照顧……」他慢半拍地回話,
「kelvin跟ivy,就普通啊,沒你大哥大嫂那麼嚴重啦,不過也差不多吧。Kelvin是佔有欲比較強的人,所以妳看ivy才會事事都聽他的吧?像她懷孕之後,他就叫她辭職在家,她就辭了,是妳的話,妳肯嗎?」
原本我是想回一句「哼、想得美」,但是念頭一轉,我也不可能找上像吳凱文那種人當老公,哪會有這種狀況發生在我身上?
「我超討厭他的,才不可能聽他的話。」
「我真不懂,妳怎麼會這麼討厭他?」他嘆了一口氣,
「其實他人真的很好。」
可惜,他再好、我也只看過他張牙舞爪的模樣。吳凱文那人的好處,我想只有雅微跟章君遠見過吧?平常見他不茍言笑的,一雙冷漠的眼睛,彷彿不帶任何感情……,看來,我把對初戀男友的感覺套到他身上了?我想起那個傷我很深的人。
其實,我不想討厭他的。我知道,不能把以前的陰影,套到一個不相干的人身上。只是,只要一見到他那雙單眼皮眼睛,我就沒辦法克制自己──我喜歡單眼皮的男人,一見到就沒辦法抗拒,所以,我很喜歡吳凱文的老婆孫雅微,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孩,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雙我一見到就喜歡的單眼皮;她把我當知己當好友,我也就接受了,根本沒想過,我跟她其實並沒有什麼交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