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情緣．一．如果我能重來
空氣裡有著裊裊香煙，伴隨著低聲的啜泣聲，以及隱約可聞的交談聲，我看到了供在桌上的相片。那是個長頭髮的女孩，黑白照片上看得出她一雙大眼睛很認真的看著鏡頭…彷彿她依然存在一般的栩栩如生。鏡頭掃到了相片底下牌位的名字──
啊，那是……我的靈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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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聽得到嗎？」女孩子的聲音又傳來，在我即將入睡之時，朦朦朧朧迷迷糊糊之間。你可以說那是我在作夢，也可以說是我的幻聽。但是我總是能聽得見，有時候也能看得到，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她的聲音很微弱，也很溫柔。所以當我第一次聽到她跟我說話時，我並不會非常害怕。我可以感覺到，她是個善良的人。儘管，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一開始，我只是氣他，為什麼不珍惜我，不再在乎我…大吵之後，我決定要自殺」她慢慢地說起關於她的故事。我睜開眼睛，黑暗中我清楚地看見一個長頭髮穿著素色洋裝的女孩，端正地坐著在房間的角落。她的樣子就好像一般人──事實上她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只是看起來像存在。
「啊，那樣很不好呢」我忍不住心疼起來，這女孩…想必受了很大的苦，才走到今天這條路。
「是啊，我割破手腕之前，還開了瓦斯」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笑，臉上有著初戀少女的靦腆。有些為了愛尋死卻走得不情願的怨靈，會因為怨念而忘了原本存在心裡的愛，失去了記憶，只剩下痛苦跟怨恨，表情通常都不太好看。可是少女她卻只是帶著淡淡哀愁，樣子依然美得讓人心疼。
「我以為，他會趕來救我……卻沒想到就算有人發現了我，血幾乎全部流進了浴缸裡，又怎麼可能還能活？我很傻，對吧？」
「沉浸在愛情裡，誰不傻？」我突然也想起了，在不遠處同一個城市裡的，那個跟我一樣，也能突破幽冥世界與現實隔閡的，我的男友。心裡突然一陣暖，我閉了閉眼睛。
「啊，妳想起他了，他也是個跟妳一樣的好人。我迷路時，是他告訴我要來找妳的呢，他說，我女友是個很溫柔的女生喔，她會聽妳說故事，雖然她不一定見得到妳，可是她會願意傾聽的。所以我來了，希望不會打擾妳」少女可以讀出我的思想，因為我沒對她刻意隱藏。
「不會，如果妳可以清楚說出妳所記得的任何事，妳就儘量說。往生的人，最怕就是『遺忘』……忘了生前擁有的愛，忘了自己為何而存在。一切都忘記之後剩下的只有痛苦跟怨恨了……唯有懷抱著愛，溫柔的心，才能真正得到解脫，找到應該走的路……一旦忘記了這些，就會在痛苦的迴圈裡打轉，不得解脫。妳很幸運呢，妳記得妳是誰，也知道妳做過什麼」
「嗯，當我突然發現靈位上的名字是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已經不在了啊，可是我卻可以看到週圍的人們，傷心哭泣的樣子呢……突然間我想起了他，想見他，於是我離開了家。週圍越來越黑，我迷迷糊糊地走著，直到突然見到針尖一樣的亮點。走近之後，我看到了妳的他，他告訴我妳的存在，我才又循著妳發出的光亮才找到妳」
「嗯，他常說我是這城裡的手電筒」我忍不住笑了，想起男友的比喻。
「你們真是好人，看到我非旦不會害怕，反而願意聽我訴苦」女孩兩手交握胸前，我猜想她生前應該也是個溫柔似水的女孩吧。
「呵呵，如果這算是一種行業的話，我也能掛牌營業了，」想起以前還不能適應這種生活時，一度精神崩潰，得看心理醫生的日子。
「呵、呵，」女孩有如銀鈴般的輕笑著，然後她低下頭。
「我真是不應該到處晃呢，其實我知道我該去哪裡。只是，總想有人明白，我真的不是故意樣弄成這個樣子的，我真的很愛他、很愛的」
「嗯，我已經準備好要聽妳的故事囉」我在心裡輕聲回應她，這些年我已經習慣了用心眼說話，否則三更半夜一個人對空氣自言自語，我想家人會被我嚇死。
如果傾聽能幫助人，而我是那個能夠聽得見的人，我願意。
這是當我意識到我敏銳於常人的聽覺是一件不可改變的事實時，許下的心願。昔日地藏菩薩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那悲天憫人的慈悲心，才真教人敬佩。我只是個渺小的凡夫俗子，又怎麼做得到那麼了不起的事？我能做的，也只是傾聽啊，傾聽……
如我的傾聽能讓他們不遺忘，不遺忘心中的愛，沒有遺憾地離去就好了。
「認識他，是在平安夜的翌日，也就是聖誕節那一天……」
我看見偌大的聖誕樹之前，他略顯削瘦的身影，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我幾乎可以確定，他就是我找了很久，心目中理想的對象。別看我只是個學生，從懂事以來，我就知道我一定會認識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愛上他、跟他相愛。果然，當我終於在命中註定的那一天認識他時，我百分之百肯定，就是他了。
愛情來了。
當時，他並未從人群中發現我。我看著他，無數行人穿過我們之間，我的眼神定住了在他身上，直到他的眼睛也接觸到我。我給了他一個最美麗的微笑。他看著我，不能明白何以我對他微笑。
「我們…認識嗎？小姐」他對我說，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開始有了生氣。
「不認識。但是我們可以現在認識」我說，原本甜蜜微笑的臉上，開始有了紅暈。
就這樣我們邂逅，我們墜入情網、我們相愛。我是怎麼知道他也愛上了我？每當他專注地聽我說話，仔仔細細記住每一句我所說過的話，他含著淡淡的笑意，耐心地陪伴我，一次又一次，我就能知道答案。當他眼睛裡流露著溫柔的時候，我的心幾乎要被融化了，我戀愛了，我真的愛上他了。
終於有一天，我們在下著雨的傍晚，躲進他的小屋。他一個人在學校外面租屋，狹窄的男生房間單人床上，我們第一次緊緊擁抱、親密地吻著對方，摸索著瞭解對方的一切。我從女孩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而他成為我的全部。我以為這就是幸福，而我得到了它。
「嗯，聽起來好感人呢」我有如夢囈般輕輕說著，不是應酬話，是真的能夠感受到，當她訴說關於她與他之間的愛戀情事，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幸福就這樣來到了。我能夠感受到她的思念、她的似水柔情，彷彿我成了她身上的一部份。或者說，我變成了她。
我能看見幸福的人兒緊緊相擁，也能看見週圍的美好景色。她跟男人，深深地愛著對方…直到，男人消失。一個人怎麼能就這樣憑空消失？可是當漫長的假期開始之後，男人就這樣失去了蹤影。
「同學說，他回家去了，每年假期他都會回老家去的」
可是，他竟沒跟我道別，也未曾告訴我何時是歸期。我等著、等著，一個人無數次來到我們曾經走過的公園，我想起第一次他吻我的夜晚。當時我看到了遠處的月光下，似乎有座城堡若隱若現，只是一瞬間的事，
「啊，有座城堡，好美」我話才出口，就只見樹影晃動，月光下什麼也沒有。
「對耶，真的有呢」他說，然後低頭吻了我。
我相信那只我一時的幻覺，可是他卻溫柔地回應我。那一刻，我相信我這輩子都會愛著他、很愛、很愛。一直到暑假過完，他終於回來了。可是，他卻再也不找我了，沒有電話、沒有訊息。他像失去了關於我的任何記憶一樣，完全遺忘了關於我的存在。
「怎麼會這樣？」我睜開眼睛，突然覺得睡意全消。
「我不知道」女孩低下頭，
「也許他在家鄉，或者哪裡早就有了愛人吧，我只是他一時興起的，臨時愛人……一旦激情過後，他回到現實，一切就都消失了」
「我要你後悔一輩子！」我哭著找到他，他卻只是靜靜看著我，
「別做傻事，我知道妳愛我，只是，回家之後我突然發覺……我對妳已經沒感覺了」
「愛情消失了」我腦裡閃過這一句話，我分不清是女孩告訴我的，還是我突然有的體認。事實上，我也時常常會對我的男友產生這樣的疑問。
「你如何能斷定，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確定你愛的人就是我？」儘管我的他跟我一樣俱有異於常人的天份，能夠看見另一個世界的人與事。
「你會後悔的，我要讓你用最痛苦的方式記住我！」
女孩哭著離開，當晚開了瓦斯，割斷了腕動脈，失血過多地躺在浴室裡，冰冷的水讓血染紅了，她白得像是瓷瓶一般的肌膚，襯著一頭烏黑的長髮，她的眼淚從眼角滑落，落進水中消失不見……
「他後悔嗎？」我問，似乎我也摸到我的眼角的水氣，連忙別過臉去。
「我不知道，只覺得很悲哀，再也回不去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回不去那個跟他一起看見城堡的晚上，回不去那些我們相擁著度過的日子……我後悔為什麼為了根本不存在的愛情，失去了一切……」女孩雙手掩面，肩膀微微顫抖著。殷紅的血從她的手腕上流下來，淌了一地。
我坐起身，伸出我的手。我能摸得到她，冷冷的，有點像大理石觸手冰涼的感覺，光線可以穿過她，可是她確實在這瞬間是存在的。
「哭吧，如果妳想哭。如果哭能讓妳覺得好過一點……」我說，然後用雙手環住她，她只是顫抖著肩膀，無聲地哭泣著。血止住了，慢慢凝固成記憶。
「愛情它存在過，只是會消失」我聽見她的聲音，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後來女孩擦乾了眼淚，微笑著跟我道謝。她告訴我她說完了故事，心裡也輕鬆了起來。她要去她該去的地方了，不管怎麼樣，她該走了……。
醒來的時候我好好的枕在被窩裡，女孩來過、跟我說話的事像一場夢一樣，感覺很真實。我擦了擦眼角，是溼的。
隔天循著女孩說的地方，我跟男友來到一個知名的大學校園，我看到了公布欄上簡短的貼著某系某班女學生過世的消息，幾個學生站在那邊討論著。其中有個身形瘦高穿著黑衣的男子，一臉沒有表情地混在人群裡。
「聽說是自殺的啊，好像是被男友拋棄了」
「好可憐，年紀這麼輕就死了」同學們議論紛紛。
「你後悔嗎？會一輩子記住她嗎？」我忍不住開口，那個男生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詫異的眼神，似乎在推敲我的問話──他就是女孩的愛人。
「妳是誰？」我走出校園時，背後還傳來男人的追問聲。
我沒回答，只是加快腳步離開了那個令人哀傷的地方。
男友在馬路的盡頭，手裡拿著安全帽等我。
「還好吧？突然要來這間學校，找到要找的人了嗎？」他問。
「嗯」我點點頭，極力地忍住才能不掉眼淚。
坐上男友的機車，別過臉我看見那個瘦高的男人站在校門口，一陣風吹過，樹枝搖晃、搖晃著，樹葉沙沙地響著……我好像聽到女孩的聲音，
「如果能重來…我不會再那麼傻了啊。」樹枝搖晃、搖晃著，樹葉沙沙地響著……。
原作發表於2003.04.29 失戀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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